伍子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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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

子胥堡:﹁亡臣安往?

一、城父

城父,這座在方城外新建築的邊城,三年來無人過問,自己也彷彿失卻了重心,無時無刻不在空中飄浮著。不論走出哪一方向的城門,放眼望去,只是一片黃色的平原,沒有邊際,從遠方傳不來一點消息。天天早晨醒來,橫在人人心頭的,總是那兩件事:太子建的出奔和伍奢的被囚。但這只是從面貌上舉動上彼此感到,卻沒有一個人有勇氣提出來談講。居民中,有的是從陳國、蔡國遷徙來的,有的是從江邊搬來的,最初無非是夢想著新城的繁榮,而今,這個夢卻逐漸疏淡了,都露出幾分悔意。他們有如一團漸漸乾鬆了的泥土,只等著一陣狂風,把他們吹散。伍尚和子胥,兄弟二人,天天坐在家裡,只聽著小小的一座城充滿了切切的私語,其中的含意模糊得像是霧裡的花;江邊的方言使人懷想起金黃的橙橘、池沼裡寧靜的花葉、走到山谷裡到處生長著的蘭蕙芳草;陳蔡的方言裡卻含滿流離轉徙的愁苦,||祖國雖然暫時恢復了,人們也不肯回去,本想在這裡生下根,得到安息,現在這個入地未深的根又起始動搖了,安息從哪裡能得到呢?總之,在這不實在的,恍恍惚惚的城裡,人人都在思念故鄉,不想繼續住下去,可是又沒有什麼好打算。這兄弟二人,在愁苦對坐時,也沒有多少話可說,他們若是回想起他們的幼年,便覺得自己像是肥沃的原野裡的兩棵樹,如今被移植在一個窄小貧瘠的盆子裡,他們若想繼續生長,只有希望這個盆子的破裂。所以在長晝、在深夜,二人靜默了許久之後,弟弟有時從心裡迸發出一句簡短的話來:﹁這狀況,怎樣支持下去呢?﹂他一邊說一邊望著那隻沒有繫上弦的弓,死蛇一般在壁上掛著,眼裡似乎要淌出淚來。這時,焦躁與忍耐在他的身內交戰,仇恨在他的血裡滋養著。

父親囚繫在郢城,太子建流亡鄭、宋,||兄弟二人和這座城完全被人忘卻了。他們想像中的郢城,現在一定還承襲著靈王的遺風,仰仗江南採伐不盡的森林,在那裡大興土木。左一片宮殿,右一座台閣。新發跡的人們在那嶄新的建築裡作孽。既無人想到祖先在往日坐著柴木的車,穿著襤褸不能蔽體的衣服,跋涉在荊山的草莽裡的那種艱苦的精神。也無人懷念起後來統一了漢川諸小邦,西禦巴人,北伐陸渾,問鼎中原的那種雄渾的氣魄。兩代的篡奪欺詐,造成一種風氣,人們只在眼前的娛樂裡安於狹小的生活,一個有山有水、美麗豐饒的故鄉,除卻那裡還有過著黑暗歲月的父親外,早已在他們的心裡被放棄了。那麼大的楚國,沒有一個人把他們放在眼裡,那麼大的楚國,他們也像是看不見一個人。時而感到侮辱,時而感到驕傲,在侮辱與驕傲的中間,仇恨的果實一天一天地在成熟。

郢城的一切,都聽憑費無忌的擺佈。這個在伍氏父子的眼裡本來是一個零,一隻蒼蠅似的人,不知不覺地竟忽然站立起來,凌越了一切,如今他反倒把全楚國的人都看成零,看成一群不關重要的飛蠅了。誰不知道他是一個楚國的讒人呢?但是誰對他也無可奈何,只把他當作一片兇惡的烏雲,在烏雲下得不到和暖的日光是分所當然的事。有些人,在這塊雲的籠罩下,睡不能安,食不能飽,勞疲死轉,只好悄悄地離開郢城,回到西方山嶽地帶的老家裡去。||這樣一個人把父親放在腳下踩來踩去,或是死亡,或是在牢獄裡繼續受罪,都聽憑他的心意。莊王時代名臣的後人,竟受人這樣的作弄,是多麼大的恥辱!蒙受著這樣大的恥辱,冤屈不分晝夜地永久含在口裡而不申訴,只為培養著這個仇恨的果實,望它有成熟的那一天。

在一個初秋的上午,城父城內的市集快要散了,伍尚坐在空空曠曠的太子府裡,聽著外邊起了一陣騷擾。騷擾是兩年來常常發生的事,因為一切禁令在這城裡都廢弛了,像衛國的玉瑱象揥,齊國的絲履,魯國精美的博具,以及其他奢侈的用品,本來都是違禁品,不准輸入的,現在卻都經過鄭、宋,在這市上出現,向人索取不可想像的重價。司市不出來巡查則已,一出來就是一陣紛爭。紛爭後又沒有效果,司市也就任其自然,所以騷亂在最近反倒有漸漸少了的趨勢。但今天騷擾的聲音確是來自遠方,越聽越近,不像是有什麼爭執。最後才有人報告:﹁郢城有人來。﹂

伍尚把這郢城的使者迎接進去,騷擾也隨著寂靜了。三年內,從郢城除卻司馬奮揚來過一次,就沒有人理會過他們。這次郢城的使者,高車駟馬,光臨城父,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者捧著兩個盒子走進太子府裡,府牆外圍滿了城父的居民,他們一動也不動,一點聲音也沒有,你看我,我看你,屏住呼吸,靜候著什麼新奇的消息。直到下午太陽西斜了,才各自散開,滿足裡感到不能補填的失望。他們雖然沒有得到什麼具體的消息,但人人的面上都顯露出幾分快樂,因為他們許久不曾這樣得到郢城的眷顧了。這和司馬奮揚那回是怎樣一個對比!

那次,那忠實的奮揚,匆匆忙忙地跑來,放走了太子建,又令城父的居民把自己捆綁起來,送回郢城。這座城也緊張過幾天,事後就陷在一個極大的寂寞裡,使人覺得事事都蒼涼,人人的命運都捉摸不定。誰知道以後還有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會發生呢?這次,果然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使者的姓名也不知道,從他的衣履看來,一定是個新近發跡的楚王的親信吧。正在街談巷議,交頭接耳的時刻,太子府裡傳出消息來了||

有的說,楚王後悔了,不該把先王名臣的後人無原無故地囚繫三年多,如今遣派使者來,函封印綬,封伍氏兄弟為侯,表示楚王的歉意。

有的說,伍奢已經恢復了自由,急待二子來看望。

有的說,伍氏兄弟明天說不定就要隨著使者往郢城,晉謁楚王,就了新職仍舊回到城父來。

有的說,伍氏父子既然重見天日,太子建也不必在外邊流亡了。

城父這座城忽然又牢固了,大家覺得又可以在這裡住下去,有如沒有希望的久病的人感到生命的轉機,久陰的天氣望見了一線陽光。人人都舉手稱慶,有的一直談講到夜半。

在夜半,滿城的興奮還沒有完全消謝的時刻,伍氏兄弟正在守著一支殘燭,面前對著一個嚴肅的問題,要他們決斷。子胥的銳利的眼望著燭光,冷笑著說:﹁好一齣騙人的把戲!這樣的把戲也正好是現在的郢城所能演出來的。沒有正直,只有欺詐。三年的恥辱,我已經忍受夠了。﹂他對著燭光,全身都在戰慄,那仇恨的果實在樹枝上成熟了,顫巍巍地,只期待輕輕地一觸。他繼續說:

﹁壁上的弓,再不彎,就不能再彎了;囊裡的箭,再不用,就銹得不能再用了。﹂他覺得三年的日出日落都聚集在這一瞬間,他不能把這瞬間放過,他要在這瞬間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三年來,我們一聲不響,在這城裡埋沒著,全楚國已經不把我們當作有血有肉的人。若是再坐著郢城駛來的高車,被一個滿面含著偽笑的費無忌的使者陪伴著,走進郢城,早晨下了車,晚間入了牢獄,第二天父子三人被戮在郢市,這不是被天下人恥笑嗎?﹂

說到這裡,子胥決定了。

祖先的墳墓,他不想再見,父親的面貌,他不想再見。他要走出去,遠遠地走去,為了將來有回來的那一天;而且走得越遠,才能回來得越快。

至於忠厚老實的伍尚,三年沒有見到父親的面,日夜都在為父親擔心;不去郢城,父親必死,去郢城,父親也死。若能一見父親死前的面,雖死亦何辭呢。子胥筆直地立在他的面前,使他沉吟了許久,最後他也擇定了他的道路:

﹁父親召我,我不能不去;看一看死前的父親,我不能不去;從此你的道路那樣遼遠,責任那樣重大,我為了引長你的道路,加重你的責任,我也不能不去。我的面前是一個死,但是穿過這個死以後,我也有一個遼遠的路程,重大的責任:將來你走入荒山,走入大澤,走入人煙稠密的城市,一旦感到空虛,感到生命的煙一般縹緲、羽毛一般輕的時刻,我的死就是一個大的重量,一個沉的負擔落在你身上,使你感到真實,感到生命的份量,||你還要一步步地前進。﹂

這時,兄弟二人,不知是二人併成一人呢,還是一人分成兩個:一個要回到生他的地方去,一個要走到遠方;一個去尋找死,一個去求生。二人的眼前忽然明朗,他們已經從這沉悶的城裡解放出來了。誰的身內都有死,誰的身內也有生;好像弟弟將要把哥哥的一部分帶走;哥哥也要把弟弟的一部分帶回。三年來患難共守、愁苦相對的生活,今夜得到昇華,誰也不能區分出誰是誰了。||在他們眼前,一幕一幕飄過家鄉的景色:九百里的雲夢澤、晝夜不息的江水,水上有凌波漫步、含睇宜笑的水神;雲霧從西方的山嶽裡飄來,從雲師雨師的擁戴中顯露出披荷衣、繫蕙帶、張孔雀蓋、翡翠旗的司命。如今,在一天比一天愁苦的人民的面前,好像水神也在水上斂了步容,司命也久已不在雲中顯示。他們懷念著故鄉的景色,故鄉的神祇,伍尚要回到那裡去,隨著它們一起收斂起來,子胥卻要走到遠方,為了再回來,好把那幅已經捲起來的美麗的畫圖又重新展開。

不約而同,那司命神在他們心頭一度出現,他們面對著他立下了誓言。這時雞已三唱,窗外破曉了。

等到紅日高昇,城父的居民又在街頭走動時,水井邊有幾個人聚談。有人起了疑問,太子府裡怎麼還是那樣寂靜呢?

一個神經過敏的杞國人說:﹁好像比往日更寂靜了,怕是有什麼不幸的事實發生吧。﹂

另一個自信力很強的人說:﹁絕對沒有問題,使者一路勞頓,當然要睡點早覺。我們最好等到正午,在南門外開個大會歡迎使者。﹂

大家聽了這話,覺得很有道理,都說,應該把當年歡迎太子建時所組織的樂隊從新召集起來。一傳二,二傳三,都認為歡迎會是勢所必然的事。午飯後,大家聚集在南門外的廣場上,恭候使者。不久,派去的代表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據說太子府裡不但靜靜地沒有人聲,就是轅門內停著的高車駟馬也不見了。又有人跑到伍氏的私邸,也是死一般的沉寂,走到內院,只見伍尚的夫人獨自守著一架織布機在哭泣。問來問去,才知道,郢城的使者一再催促,請伍氏兄弟立即就道。兄弟兩個商量了一夜。天剛亮時,伍尚就走進來對他的夫人說:

﹁我們要去了。你此後唯一生活的方法就是守著這架織布機,一直等到弟弟將來回來的那一天。你好好度你漫長的歲月吧!﹂

夫人也不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當伍尚向外走時,她淚眼模糊地只看見子胥從壁上取下來他的弓……

二、林泽

  子胥穿了在无人之野,张弓布矢,吓得楚楚王派来追人,他就天天在林莽沼泽间行。走得越远,路途越歧,人们再也没有从索他的踪迹。子胥虽然对那个追他的人说过,﹁你回去告诉楚王,若不释放我的兄父,哥哥就要灭亡,﹂但是父亲的死、的,已经衍生一般在他的身躯上。内发了芽,至于楚国什么时候才能灭亡呢,这比他眼前的世界要辽远得多。

  匆匆地走着。一天,又走入一片林泽,望着草上的飞虫形成一层轻雾这里没有人迹,就是那胆子小的雉鸡也安闲自得。它五步一啄,十步一饮,使行人的脚步放慢,不断的情绪也随着和缓下来。胥靠着一边大树坐下,耳听着蜜蜂和草虫的声,正午的日影仿佛在地上不动了,时间也停止了。他从袋里取出一些干粮,吃完后,就糊了朦胧朦胧地睡去。睡梦中,他在这林泽里走来走来走去走去年,总出小路。的衣裳,潇洒土黄的小帽,骑着一匹小马,他向他说:

  ﹁你不是渴望着远方吗,你想是北方的晋,还是东方的吴?你真的心急,我可以在一天内把你放在那些地方去||﹁

  你这坑人,你是什么?

  ﹁﹁我是有泽的精灵,庆忌你,真的叫我上的名字,可以一切避免路途的灾害||﹂

  精灵没有,子胥的身子不会靠自主地随着他乱转,转瞬间就好像飘摇国里,郑国、吴国,他的脑里晃荡了一个,同时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并没有把一些食物,心里的渴望转得像顽石似地压在他身上,越过,忽然倒,地上累全身是汗,四肢酸痛。小兔眼睛,已经向移动了许多,四寸的小人大量粒丛中出没,定睛一看,有短发的年轻野人在那里采摘什么。他赤裸的脚从树丛里迈出来时,他的前襟往兜起,敞篷是兜着一些可怜的东西。子胥欠起身,望着他向自己走近,嘴里还哼着简单的歌词。他走到子胥身边,用新生的这一次打量了子胥了一番,自言自语

  带了草泽上,却除鸡、驯顺的鹿驯化了长昼外,不常看见一个人影,你这外乡人全身惊奇,你是从哪里来,要从哪里去?﹂

  子胥听他的口音是被郢城的土音,再看他的面容清瘦,农民精明,举止也文雅,往而不利是当地的人。胥不回答,只是反问他:﹁你这青年,为什么要把头发剪短,离开南方的故乡,日在荒野驰里驱呢?﹂

  ﹁还是与雉鸡麋鹿同尽,比跟人周旋舒适公园!|||||我十几岁的时候,就遇逢楚国的变乱,今天眼看还是一个声势赫赫的国王,举国之众东征西讨,明天就出现率,死在野人的家里。了国学读书,又看堂堂的国王霸占了给自己的儿子娶来的秦女。的人来往了,我剪短了头发,和新婚新生的妻儿离开了郢城,来到这人迹罕至的林泽。年成好时,吃得也好些,年成坏时,就采些白实回家碾成粉煮羹吃。高兴时也把这些东西﹂||他用手指着他兜内的藜实||﹁分给雉鸡麋鹿。这中间我却明白了道理。……你,看你的服装,一定是从有许多人的地方来,往有很多人的地方去:今天你看过这里,就不会起吗?

  ﹔我心里有父母的仇、兄弟们的仇。来,这些觉得是从人那里去,我又向人抛去,在这里我只空虚,我的缺缺地方发泄,我怎能向雉鸡麇鹿吐露我的仇恨呢?﹂

  ﹁但愿麇鹿雉鸡能够消融了你的仇恨.﹂

  ﹁仇恨只能在得来的地方消融.﹂

  两人的谈话有些格格不入了,但又都感到有能够融会会黑人说的地方,让中彼此依偎在一起。最后一位青年:

  ﹂

  子胥也觉得自己的大学实在有些渺茫,倒不如就近休息一下,他问:﹁?贵姓尊名呢﹂

  。﹁我在这里,名姓有什么用呢当我剪短了头发,伴着年少的妻,走出郢城,望这里来时,一路上的人不知为何称我作楚狂。﹂

  子胥和他并着肩,气流地在草泽中间走去,子胥也真暂时忘却了强大,听懂了那狂人所唱的︵近

    凤非仲尼也听过的︶歌: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世,唯免刑焉。

  翻来覆去的歌声,在子的心里牵使起踞,最后一句,更他沉吟不置。一个扬着头唱着,一个低着头想间着,转眼再走一小段,走到草径上走来一个绿衣的少妇,她一看见

  丈夫今天就喊:﹁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呢?

  ﹂﹁今天﹂

  少妇迎上又转回身,伴随着两个男人走茅屋然前。楚狂忽在屋前看见两新驶过的骑车的采行来了。 ,一个发怔:

  ﹁我们这人迹罕门的前一天,怎么会有

  火花的夜晚呢?﹂﹁方还需要一个时间,急急地从这里驶过,说是要赶飞机,投奔宿处。﹂他的回答

  。﹁幸亏我在外边多迟延了一些时间,吃的又会发现什么麻烦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门推开。子胥在屋里坐下后,他继续着说:﹁前些天,有两个从鲁国游学归来的人,路过这里,说是南渡大江,去调查南蛮的生活儒。短了,我的眼睛发蓝,||其实我的眼睛又发了蓝,不过比他们的眼睛清明些罢了,||他们硬说我是陆浑之戎的后裔,说我是一个伴侣的资料,要量一量我的头的大小。我分辩说,我是郢城的人,一次也不肯;我的口音不是我说他们的郢音吗?却说,口音是后天的,不足为凭。眼睛是确证;剪短头发是西戎的遗风,是旁证。我一人拗不过他们二人,我的头颅的大小,终于被他们量到了。我真的无所逃到天地了。聪明的女子为什么和一个戎人的后裔同居呢

  。

  这两个夫妇的个性,嘻笑中含满了辛酸,使人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感。小茅屋座东向西,门打开后,满屋都是阳光。子胥望着对面疏忽。疏落落落的几株乔木边,这清闲洒脱的境界,让他的像件在重担也重担真地似地一边。取水去了;青年把松球燃起,刹那间松香,使人思富的松林在正午,太阳一蒸发,无边无际都是松柏的时候。这对青年夫妇的生活。是子胥梦也没有梦想的,他心里有穷,但他还是爱惜他自己的命运。容你们终老吗?有多少地方,鸡已经躲藏,糜也敛了行迹,说不定地点这里会起来开辟成畋猎猎的地方,到那时有多少声势赫赫的王公们要来,你们还跑到哪里去呢?现在就说已经有人把你当成陆浑的后裔,以后就不会有人把你当成奴民来驱使吗?你们尽可以内心保持莹洁,鹓鶵不与鸱枭争食,有鬼解决问题吗?||我|我却要把鸱枭射死……

  子胥认为,眼前可能是美好的梦境,它终于会幻灭的;他的意识到,自己的担子就是一瞬间也放不下来了。他想,明天一晓一定,以后离开这里。看情况破,郑国不远了。

  日西沉时,那少妇端上来一大碗藜羹;子胥把囊里的干粮取出来,三人分食。这是有平安的晚餐,子胥过去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主显出来她的聪明和娇娇,用爽朗的言谈款待这个不速之客,主客都像置身于江南的故乡,有浓碧的树林,幻的云彩……

  正在忘情尔我的时刻,又远又传来变车声。事的日子。过了片刻,果然有一个才停在敞开的门前了,车内有人在说:

  ﹁方从贵处经过,未敢搅扰,本想再赶一程,找一个地方投宿,但前程既无村落,郭城,不知能否表现也打一夜?﹂

  子胥听着,这声音是多么稔熟啊。等到车门打开,里边探出头来,是一个朋友的面貌。

  ﹁申包胥!﹂子胥不能信任眼前的一切了。房里的客人,车上的客人,不是期而然,惊奇地喊一声。

  申包胥,这个聪明而意志坚强的人,四五年来,感在朝廷左近做官不是最容易的事,以免谗人的锋芒,就尽其可能地远方郢城。所以他近来的工作都偏重在外交方面了。国内的事,他多半不闻不问。他曾经西使秦,东使齐,我们是他从宋国回来,秉承楚王的意旨,以修好为名,其实是因为宋国有华氏之乱,他借这机会去侦查侦查宋国的实际情形。

  两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几年不见,想不到在这荒野相逢,彼此都恍若恍若梦魇,感动得这样一位贵宾来了。 ,竟好像他给招来的一般,所以主人对他也有些心虚了。烛火,我们要去睡觉﹂这句话,夫妻二人就走入茅屋里的另一间。

  堂屋里黑洞洞地只剩下两个朋友,车马都系在门外的树旁,御者趴在在车下睡也着了。他们面对面,共同享受这神奇的状态。相逢,二人相嫌,有时也觉得是必然:可是谁也说不出话来。关于伍氏父子的这个不幸,申包胥并不十分清楚,轮廓分明,大致明白了。地,子胥是要往哪里去,搞什么事情;同时他也想自己,他应该可以做点事情。的世界里:﹁父母之仇,不与戴天覆地,兄弟之仇,不与同城阳阳接空,﹂这对于包胥只是洞的成语,对于他个人却随着鲜红的血液,日夜在他的身内周流。

  两个在默默中彼此领悟了他们要各自分头,两件不同的,他们就像在朋友儿时工作盖房子的游戏一般:一个把盖得不满意的房子连接,一个等待着同伴,然后再它新的恢复。景,还亲切得像一个人;他们真实地望着茫茫的夜,就好像比路人还疏远。

三、洧濱

子胥到了鄭國的首都,太子建剛從晉國回來。興奮的精神支持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他見了太子建的面,||未見面時,他的心強烈地跳著,這該是怎樣的一個會面!他想,太子建一定是和他一樣歷盡憂患,如今相見,怕是誰也從誰的面上認不出往日的神情,二人都在辛苦的海裡洗過澡,會同樣以一個另外的身軀又從這海裡出來。他要和他手攜著手共同商議此後所要做的事,在這事的前邊,他們必須捧出他們整個的生命……但是見面時的第一個瞬間,他一望見太子建的舉止,他滿心所想的,不知怎麼都煙一般地幻散了。太子建,和他想像的完全兩樣,他對於子胥的到來,既不覺得驚奇,也不以為是必然的事,只表露出一種比路人還生疏的淡漠。他和子胥的談話有些恍惚,有些支吾,好像心裡有些難以告人的事。子胥盡想使二人的談話深入一層,但是無隙可乘,有如油永久在水面上漂浮著。他從太子建四圍的氣氛裡感到,這是一個望死裡邊走去的人,而這死既不是為了什麼遠大的理想,也不是為了報仇雪恨,卻是由於貪圖一些小便宜在作些鬼祟的計劃,這計劃對不住人,也對不住自己,就是對著子胥也不好意思說出;縱使這個死不從外邊來,它也會由於心的凋零而漸漸在他的身內生長。他從太子建的言談間推測出晉國是給與他怎樣的一個使命;這使命無論是成功或失敗,都是十分可恥的。他面對著一個可憐的、渺小的太子建,他想像中的太子建早已在這個世界裡尋不到一些蹤影。

子胥鄙棄著他的主人,滿懷失望走出太子建的家門。在他看來,從這裡再也燃不起復仇的火焰,他冒著最大的危險,辛辛苦苦地到了鄭國,想不到是這麼一個結束。他這時感到的孤單,既不是三年城父、也不是風沙的旅途中所能想像得到的。他回想起林澤中的那一夜,與申包胥對坐,兩個朋友好像每人坐在天平的一端,不分輕重,如今自己的這一端卻忽然失去重量:內心裡充滿慚愧。他需要把他從城父到鄭國的一路的熱情放在一邊,冷靜地想一想此後的途程。他站立在太子建的家門前,正在不知往哪裡走去時,幾個齊國的商人正圍著太子建不過四五歲的兒子公子勝在巷子裡遊戲,那男孩用鄭國的方言唱著當時最流行的歌曲:

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

贈之以芍藥。

這樣的歌從一個四五歲的兒童口裡唱出來,是多麼不調和!那些齊國的商人因為是太子建夫人的同鄉,終日在這巷子裡出入,把一簍簍的海鹽囤積在太子建的家裡,不肯出售,弄得鄭國人常常幾個月沒有鹽吃。子胥極力要走出這條巷子,逃脫開這狹隘的氣氛,他要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重新想一想過去和將來。他從城父到鄭國的這段路程,是白白地浪費了。

他走出門時,面前展開一片山水。這裡,他昨天走過時,一切都好像沒有見過,如今眼前的雲霧忽然撥開了,沒有一草一木不明顯地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淺淺的洧水明如平鏡,看不出它是在流,秋日的天空也明透得像結晶體一般。子胥逡巡在水濱,覺得在這樣明朗的宇宙中,無法安排他的身體。

他在城父時,早已聽人說過,鄭國在子產的治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田器不歸,人民雖然貧乏,卻都熙熙攘攘,各自守著自己井邊的土地耕耘。如今他目睹現在的情形,與當時傳說的並沒有兩樣,想不到一個被晉、楚兩國欺侮得無以自存的鄭國竟會暫時達到這種平安的境地。但是他忘不了昨天路上一個老人向他談過的話:

﹁如今,我們的厄運又到臨了。前年火宿出現,城裡起了一場大火;去年又是水災,城裡出現了一條龍,城外也出現了一條龍,兩條龍乘著水勢戰鬥了幾個晝夜,歸終城裡的龍被城外的龍咬死了。這不都是不幸的徵兆嗎?果然,今年我們的執政死了。咳,他死了,我也快死了,可是一向被壓迫的鄭人將要往哪裡去呢?﹂

他更忘不了當他扶著那老人褰裳涉溱時老人對他發的感慨:

﹁從前,子產若是看見我們老人赤裸著兩條腿在秋天過河,就用他自己乘的車子載我們過去。……年幼的人都替老人提著東西在街上走路,這風氣還能保持多久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著遼遠的一座土丘,他的眼裡含著淚珠說:

﹁那就是我們的執政的墳墓,沒有幾個月,已經被茸茸的綠草蒙遍了。﹂

子胥回味著昨天那老人的談話,舉首四顧,在不遠的地方,昨天望見的那座土丘今天並沒有在他面前消逝。子胥懷著景慕的心情信步向那裡走去。他走近墳墓,看見在新栽種的松柏下,聚集著許多男女,這都是來哀悼子產的死的。自從子產死後,到這裡來的人每天都有,儘管日子久了,也並不見減少;今天這樣好的天氣,來的人分外多,遠遠看來,儼然成為一個市集了。這一帶地方,每逢春季桃花水下時,本來是男女嬉遊之所,人人手裡舉著蘭草,說是祓除不祥,其實是唱著柔靡的歌,發洩他們一冬天窒悶的情緒。如今這座墳墓使這塊地方變得純潔了:今天這裡的男女再也沒有春日嬉笑的心情,人人的面上都是嚴肅的。子胥把方才公子勝所唱的﹁洧之外,洵訏且樂﹂與目前的景象對比,是多麼不同!他又想起太子建在外邊輾轉流亡,好容易得到鄭國的收容,哪裡想到他的生活剛一安定,便趁著子產死去、舉國傷悼的時機,在計劃著危害鄭國的陰謀,這樣的不德不義使子胥對著這些樸質的鄭人好像自己也做下了罪惡一般。這些人在子產的墳前,有如一群子女圍著一個死去的母親,各人說出各人心內的愁苦||

一個農夫說:田裡的穀稻,我懶得去割了。

一個中年的婦人在嘆氣:身邊的珠玉,我沒有心情佩帶了。

一個老人在一旁說出昨天那個老人的同樣的話:咳,子產死了,我也快死了,但是鄭人||這些年輕的孩子們將要往哪裡去呢?

說到這裡,人人的臉上都露出無所適從的樣子,一個土地貧瘠、又沒有精強武備的國家,仰仗著子產的聰明才智,二十多年國內平安,邊界上沒有發生過多麼大的紛擾。現在,子產埋在這無語的墳墓裡了,誰的心裡不感到國內緊嚴的秩序一天一天地會鬆弛,外侮一天一天地會逼近呢?這時大家都異口同聲唱著||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

我有田疇,子產殖之。

子產而死,誰其嗣之。

大家翻來覆去地唱,其中有一個看守池沼的小吏在歌唱時眼淚流得最多。最後歌聲停息了,他的哭聲卻止不住。哭到最痛切時,他忽然立起身來,站在子產的墳前,用演說的口氣向大家說起一件事,這時無人不感到驚愕。

﹁諸位,﹂他一邊擦乾眼淚一邊說,﹁我們的執政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了,因為我做過一件欺騙的事。欺騙我們全國人民所愛戴的人,那是多麼大的一個罪過。三年了,還是在那次的大火以前,一天有人送給執政幾條魚,執政把這幾條魚交給我,叫我放在我的池沼裡養著。我看著那幾條歡蹦亂跳的魚,不知為什麼起了難以克制的食慾,我把它們偷偷地烹著吃了。過了兩天,我看見執政,心裡有些忸怩,轉瞬間又鼓起勇氣,我向他說,魚到了水裡,先有些不舒展,不久就很自如,我不知為什麼沒有把水閘放好,幾條魚兒擺了擺尾巴,都向著一個方向從放水的地方浮出去了。執政聽了,不但不責罰我,反倒為那幾條魚喜歎,他讚歎著說,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我這該死的人,走出門來,還自言自語地說:誰說子產聰明呢,如今他上了我的當了。﹂

他說到這裡,沉吟片刻,又抬起頭來望著大家說:

﹁我這卑小的人,對著這靜默無語的墳墓,良心上感到無法解脫的譴責。現在只有請大家懲罰我,就是把我置諸死罪,我也心甘,只要是在這座墳墓的前邊。﹂

大家聽了這段話,最初有些氣憤,但是一轉想,在子產執政的初年誰沒有暗地咒罵過子產呢:有人詛咒過他父親沒有得到好死,罵他是一個螫人的蠆尾,有人希望過他早早死去……登時反倒覺得這人的懺悔是為大家懺悔一般,人人都對他表示出原諒的微笑。

子胥靠著一棵松樹,看著這些哀傷過度的人們,好像忘卻了墓園外的世界。那小吏說完話後,暫時的靜默使子胥又回到自己身上。子產死了,鄭國的人都無所適從,如今他也由於對太子建幻想的破滅孤零零地只剩下一個人,不知應該往哪裡去。子產的死,是個偉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裡,雖然這些人都是渺小的、單純的。他想起太子建,本來是一個未來的楚王,楚國的面積比鄭國要大許多倍,將來本可以做些比子產還偉大的事業,但是他的世界卻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卑污,他生也好,死也好,恐怕要比任何一個人都可憐,都渺小……他想到這裡,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子胥少年時,常常聽人講些賢人的故事,再看楚國紊亂的情形,總認為那都是早已過去的了,現在不會再有。由於羨慕,心裡每每感到異代不同時的惆悵。但是,如今他忽然領悟,就是在不久的過去,那平靜的洧水也照映過一個賢明的子產的身影。他真後悔,他為什麼不早一年離開城父到鄭國呢?聽說在子產未執政的前一年,吳國的季札聘使列國時,路過鄭國,晤見子產,二人談禮樂,論政治,像是舊交一般;又聽人說,子產死的消息傳到東方的仲尼的耳裡時,仲尼痛哭失聲,感慨著說:﹁真是古代的遺愛呀!﹂時代這樣紊亂,你打我,我打你,但是少數的幾個人還互相憐愛;宇宙雖大,列國的界限又嚴,但在他們中間,內心裡還是聲息相通的。子胥對於這點微弱的彼此的感應,懷有無限的仰慕,而他自己卻是遠遠近近感受不到一點關情。

洧水的南岸,與子產墳墓遙遙相對的是當年鄭莊公建築的望母台。這台建在一座土山上,如今已蔓草荒蕪,無人過問。那裡的寂靜吸引著子胥走出墓園,涉過洧水,他一步步地登上望母台。這時日已西沉,天空失卻方才那樣的晴朗,遠遠近近被一層灰白色的霧靄蒙住,他思念著父親的死,哥哥的死,太子建可憐的情況,周圍死沉沉地沒有一點生氣。向哪裡走呢?

北方的齊、晉,被山帶河,都是堂堂的大國,他應該望那裡去嗎?那裡的人有太多的歷史、太多的聰明、太多的考慮。他們的向背,只在利益上打算,今天的敵,明天就可以為友,今天的友,明天又可以為敵,沒有永久的敵人,也沒有永久的朋友;但子胥的仇恨,卻是永久的黑白分明……西方的秦國,只為聯絡楚國才和楚國結婚姻,至於他們的女兒是嫁給楚王,還是嫁給楚王的兒子,他們都不過問,只要不違背國策,一切都可以任其自然。誰肯為些不相干的事興師動眾呢?……只有東南,那新興的吳國,剛學會了車戰,為了州來、鍾離等城的爭執,已經和楚國有過許多年的糾紛,何況他若是不克制住楚國,就無法抵禦南方崛起的越。這樣的環境比較單純,政策也比較不容易改變……

在茫茫的暮色中決定了他的去向:明天早晨,越早越好,便起身往吳國去。

在子胥還沿著鄭、楚的邊境跋涉時,途中他忽然聽人傳述,太子建要給晉國當內應,計劃著傾覆鄭國,但是這陰謀被他左右的人洩露了,他已經在鄭國的宮中被人殺死,||人們還從他家裡抄出來許多簍海鹽。

四、宛丘

幾條黃土的道路,又窄又長,消逝在東南的天邊,對於這個孤零零的行人表示著既不歡迎、也不拒絕的懶樣子。子胥未加選擇便走上了一條。這條路,和其他的幾條一樣,是貧窮的道路:沒有樹,沒有山,路上的行人和路旁的流水是同樣稀少。只有夕陽落時,忽然一回頭,會發現路旁有兩三座茅屋,蹲伏在遠遠的夕照中,而這茅屋,在剛才走過時,無聲無息,並不曾引起行人的注意。這樣的路走了五六天,眼前的世界一天比一天貧乏,一天比一天凋零,不用說江南變幻的雲,江南濃鬱的樹林,就是像洧濱那樣的水淺木疏也難以見到了。據說,這已經是陳國的領城。這個可憐的國家,幾十年來,在楚國的勢力裡,有如老鼠在貓的爪下一般。一會兒被捉到,一會兒又被放開,放開後好容易喘過氣來,向前跑幾步,又被捉到,捉弄得半死,隨後又放開。這可憐的國家在這可憐的狀態下生存著,沒有人做長遠的打算,只是過一天說一天罷了。房子塌了不想再蓋,衣服破了不想再補,就是臉髒了都不想再洗;只是小心惴惴地怕聽見楚人的口音。一聽說楚人來了,人人都躲得遠遠的;敢於出頭露面和楚人周旋的只有在楚國遊過學或是經過商的人。

這條貧乏的道路最後引導子胥走上一座小丘,這小丘上除卻最高處一座土築的神壇外什麼也沒有。子胥走到神壇旁,正是午後,看見三五個瘦弱不堪、披頭散髮的男女,有的拿了一面鼓,有的搬著一個缶,有的抱來一束鳥羽||大半是鷺羽||不知在那裡籌備什麼。天氣陰陰的,太陽只像是一個黃色的圓餅懸在天空,子胥看著這幾個人,影子似地閃來閃去,一陣陣黃風吹來,使人對他們的存在起些迷離之感。子胥無心理會他們,在神壇旁佇立片刻,又順著眼前的道路望下走去。轉了兩三個彎,在離山腳下不遠的地方,呈現出一片荒涼的房舍;再走近一程,望過去有的房子沒有頂,有的牆壁上都是缺口,裡邊默默地沒有一點動作。子胥的眼光盯牢這片房舍,這該是什麼地方呢?若是一個村落,不會這麼寬大,隱隱約約好像還露出殘缺的城垛口,若是一座城,怎麼會又這樣荒涼呢,像是剛遭遇什麼天災或兵燹似的。心裡正在納悶,在路旁拐角處碰到一座石碑,上邊刻著:

﹁太昊伏羲氏之墟。﹂

子胥急忙順著土坡跑下來,跑到一座矮矮的樹林旁,這裡草木特別茂盛,是他一路上很少見到的。深深的草莽中又露出一座石碑,上邊刻著:

﹁神農氏始嘗百草處。﹂

子胥心裡忽然領悟,這座土山應該是宛丘;那麼眼前的一片荒涼的房舍就會是陳國的國都嗎?同時他心裡想,遠古的帝王,啟發宇宙的秘密,從混沌裡分辨出形體和界限,那樣神明的人,就會選擇這樣平凡的山水,作為他們的宇宙的中心嗎?也許只有在這平凡的山水裡才容易體驗到宇宙中蘊藏了幾千萬年的秘密。子胥一路上窄狹而放不開的心又被這兩塊石碑給擴大了。他又思念起一切創始的艱難和這艱難裡所含有的深切的意義。子胥穿過矮林,走在田疇間,對面走來一個人,抱著一大捆濕淋淋的麻布,看見子胥,發了一怔,把腳步放慢了。等到子胥過去,他把麻布放在草地上,從後邊趕來,大聲喊道:

﹁前面的行人,可是楚國來的貴客嗎?﹂

子胥剛一回頭,那人便滿臉堆著笑容走來,像一個多年的朋友,可是他的眼光不敢正視,只悄悄地打量著子胥。

﹁天已經不早了,你盡望前走做什麼?我看你的舉止,一定是楚國來的。路途好遠呀,要好好休息休息。前面的城是不能招待貴賓的。你知道,前面的城裡起過一次大火||湊巧那時宋國、衛國、鄭國都有大火||可是陳侯只率領著他的宮臣跑到……﹂他回轉頭指一指那座土山,﹁跑到神壇旁,祈求神靈的保佑;但是火,卻任憑它蔓延起來,一條街,一條街地燒下去。其實,這年頭兒誰有心腸救火呢,整個一座城就這樣燒得四零五落。後來鄰國聽到了,都來弔災||只有許國沒有來||看見這景象,沒有一國不恥笑陳國。你看鄭國,子產在火災時措置得多麼/有條有理||陳國真不成……哈哈哈……﹂

子胥聽著這人的語氣,捉摸不出他是哪國人,心裡起了說不出的反感,這人說著說著索性完全變成楚音了:

﹁陳國真不成。我們的陳侯,在火災後只把宮殿修理好了,自己搬回去住;至於百姓的房子呢,都任憑它們殘敗下去,風吹雨打,這年頭兒誰有心腸修理呢。其實,那座宮殿也是顫巍巍的,說不定哪天楚國的軍隊一高興便把那宮殿的蓋子揭開呢……﹂

子胥越聽越不耐煩,但是這人還不知好歹地說下去||

﹁在不遠的地方,就住有楚國的軍隊,我就常常給貴國的駐軍辦些零碎的事務;他們在這裡都是人地生疏呀。我是陳國的司巫,隨著當今的陳侯在貴國觀過光,說得出純正的楚音呢,嘻嘻嘻!﹂他笑得滿臉都是皺紋,但是兩眼裡閃露出使人難以忍受的奸詐,他同時指著綠草上的那一大堆白的東西說:﹁這是上好的麻布,預備給貴國軍隊用的。我方才抱著這堆麻布在城裡東門內的水池裡洗了回來,那池子又寬闊又清潔,裡面沒有魚,也沒有水草,正好洗這樣貴重的布料,現在只有為洗麻布才進城。……﹂

他剌剌不休地說著,子胥看著這渺小的人物每句話都使他變得更為渺小,這臉上的笑紋,有些可厭,有些可憐。只是他不住地提到﹁楚國的軍隊﹂,使子胥多添了幾分憂慮,子胥正在沉吟時,那司巫忽然有所發現似的,擴大了他奸狡的眼光,從新打量著子胥的衣履和神情:

﹁客人不必考慮了,還是到舍下住一夜吧!﹂他說,﹁城裡破破爛爛的,的確沒有什麼好住處。不然就到南郊貴國的軍營裡去投宿……﹂這次提到楚國的軍營,語氣特別加重,含有一些威嚇的意義。

子胥卻寧願冒著眼前的危險,也不願多有一刻對著這樣的面孔了,他順口回答了一句,像是那句話的回聲:

﹁我到軍營裡去投宿……﹂

﹁好好,﹂那人也順著說,﹁我今晚也有公事,我要監督男覡女巫在神壇旁跳舞呢。他們的樂器和舞器早已搬到山上去了。那麼再見,我明天再來奉看……﹂

司巫走了,子胥的心裡有些忐忑不安,這樣一個人,這樣的姿態,這樣的語氣,好像在郢城裡什麼地方見過似的。不只在郢城,而且在他家的附近。那時,彷彿有這麼一個陳國的人,曾經用過這樣的語氣和姿態,討得許多人的歡喜,同時也討得一些人的憎惡。子胥想到這裡,不由得一回頭,而那抱著一大包麻布的人也正一回頭投給子胥一個刁狡的眼光。這眼光裡含著猜疑、探究、計算,臉上也絕不是方才那樣藹若春風了。子胥趕快把頭轉回,心裡感到一種不幸的事或許會到來,腳步也加快了,望著那座城走去。走了幾步,還聽見那人在後邊喊:

﹁到貴國的軍營裡,用不著進城,走偏南的這條岔路最近||﹂

這句話裡含著什麼意義,子胥自然也感得到,但卻顧慮不了那些,索性把腳步放得更快些,只回答一句:﹁我先到城裡看看。﹂

那座城果然四零五落,到處是火災的痕跡。每個未倒的牆角下,每個沒燒到的房簷下,都蹲集著乞丐一般的居民,其餘的大部分就是亂草和磚頭瓦塊。一個國都,火把它燒成這樣子,二年了,竟沒有人肯出來整理,這國家還成什麼國家呢。子胥一邊走一邊想,心裡七上八下,好像也填滿了路上的磚瓦和碎石。走近東門,望見一片周圍百步的水池,水清見底,旁邊有幾個衣履稍為整潔的女子在那裡洗衣服,子胥還看得出多半是楚軍的軍服。他無心細看,只匆匆地從東門走出去了。

東門外是一座座的墓園。有的都被荊棘封住,無法走進。有的裡邊還有羊腸小徑,好像有人出入。子胥選了一塊較為隱秘、又較為整潔的地方,恰巧這裡有幾棵梅樹,他便坐在樹下。這時太陽已經落在宛丘的後邊,子胥感到飢餓,從袋裡掏出乾糧。他一邊吃,一邊想,在不遠的地方就有楚國的駐軍,裡邊也許有他的鄉人,也許有他少年時一起練習過騎射的同學。從城父到現在,不過半個多月,卻好像過了半生一般。他一路所經驗的無非是些瑣碎而複雜的事;原野永久是那樣空闊,但他只要接近城市,便覺得到處都織遍了蜘蛛網,一邁步便黏在身上。他希望有一個簡單而雄厚的力量,把這些人間的瑣碎廓清一些。他想到南方的故鄉,那裡茂盛的森林,那裡樸厚可愛的人們。他是怎樣渴想擁抱那些楚國的士兵啊,但是不能,運命把他和他們分開了,他不但不能投到他們的懷裡去,反倒要躲避他們,像是在這梅樹下隨時要提防蛇豸一般。他要好好地警醒這一夜,不要讓草裡的蛇豸爬到身上來……

墓園內走出一個細長的身體,停止在園門旁,口裡不曉得哼哼些什麼,盡在向著從城裡的來路張望,望了許久,自言自語地說:

﹁怎麼還沒有回來呢?﹂口裡又哼哼了一些什麼,隨後又說:﹁是回來的時候了。﹂

他那焦急的、期待的心情,隨著夜色一瞬比一瞬濃厚,自然沒注意到梅樹下的子胥。子胥也不願意被人看見,但是不知怎麼,不自主地做出一種聲音,被他發現了。

﹁什麼人在這梅樹下邊呢?﹂

﹁一個行路人,城裡無處可以投宿,只有在這裡過一夜。﹂

﹁舍下也是狹窄不堪,不能招待遠人呀。﹂他說完這句話,又回到自己身上,自言自語,﹁怎能還沒有回來呢?﹂

﹁你在等待著誰呢?﹂子胥問。

﹁我等待著我的妻。﹂他回答子胥,同時又自己發著牢騷,﹁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不主張她做這樣的事,她一定要去做,她只說,不去怎樣生活呢。咳,我是多麼窮苦也不肯叫她去從敵人手裡討生活呀||你知道嗎,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療饑,這是我們陳國的名句,百多年前一個無名的詩人作的。這是說,人要忍受得住貧窮。﹂

﹁尊夫人做的是什麼事呢?﹂

﹁還不是在東門裡的水池旁給楚國兵士洗衣裳。我們窮到這個地步,每人只有半件衣裳,一年未必能換洗一次。但楚國人是愛清潔的,天天洗澡,三天換一次衣裳。誰若能謀得一個洗衣的位置,每月的收入似乎比公卿大夫還要多。||其實,我真不願意我的妻從那些楚國人的手裡討錢||因為他們是我們的敵人,若是沒有他們,我們何至於窮到這等地步。﹂他說到這裡,神情間有一剎那的興奮,但聲音立刻又低下去了。﹁但是她不聽我的話,我只好由她去幹這個不體面的事。﹂他說著說著,又哼起那個調子來,這次子胥卻聽懂了,正是︽衡門︾那首詩。

這人的談話,時而驕傲,時而謙卑,顯然是貧窮與憂患使他的神經變了質,最初不肯同流合污,要把住一點理想過日子,但這理想似乎一天比一天模糊不定,而眼前的道路也恍忽迷離了。

靜默了片刻。他仍然伸著脖頸期待著……

﹁尊寓就在這墓園裡嗎?﹂子胥想分一分他焦躁的心。

﹁本來住在城裡。大火把我們燒出來了。有的人家還能存下一些牆角屋簷,但是我的家,因為收藏了一些簡冊,火勢撲來,更增加了燃燒力,只有我的家燒得片瓦不存。現在我們就在這裡利用兩座墳墓中間的隙地,用些木板蓋成一座矮屋,這樣,一住也將及兩年了。啊,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子胥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只是同情地嘆了一口氣。這點微弱的同情,他好像從來不曾得到過,雨露一般,正落在他的心裡,引起他無限的感慨||

﹁如今,讀書的人是一文錢也不值的。八十年前,靈公同夏姬把世風弄得太不成樣子了,有些讀書的人就做詩諷刺他,後來楚人來了,有些讀書的人又說,我們是舜的後人,怎麼能臣服於江南的蠻人呢?所以歸終陳也好,楚也好,我們都成為人家的眼中釘。現在的我們,沒有人做諷刺詩,也沒有人稱楚人為蠻人||卻使人更看不起了,只好退在墓園裡,抱著自己的貧窮,與死人為鄰吧。﹂他胸懷裡好像壓著無限的委屈,語聲只投入對方的人的耳裡,此外的空氣裡不會起一點波動。這時梅樹上聚集了幾隻鴞鳥,睜開大眼睛東張西望,目中無人。

那人即景生情,不知是對著子胥,還是對著鴞鳥,說:﹁這些可憐的鴞鳥啊,白晝不知都到哪裡去,一到晚間就飛到這裡來,睜著大眼睛,在黑夜裡探索什麼呢?你們叫不出媚耳的聲音,又常常預示一些不祥的徵兆,人們都把你們叫做不祥之物。但是我聽說,在西方最遠的山的西邊,甚至在西海的西邊,有座名城,那裡的人供奉你們是智慧的鳥,你們為什麼不飛到那裡去呢?||我們讀書人和你們有同樣的運命,可惜我沒有你們那樣的翅膀呀,我有時真想飛,不住地望西飛,飛過了秦國||這不過是夢想罷了,我怎能飛呢?就看我這半件破衣裳,我也飛不起來呢。我應該抱著貧窮,衡門之下,可以棲遲……﹂他越說越語無倫次。

樹上的鴞鳥只睜著大眼睛,一無所感。子胥從來沒有聽人說過,西方有什麼名城,把鴞當作智慧鳥。他聽著這人的談話,時而可憐得像一片污泥,時而又閃出一些火星,自己不知身在何地,有些奇異的感覺了。那人興奮了一陣,又回到自己身上,說一聲,﹁這樣晚了||﹂

靜默中草裡織著蟲聲。忽然有一隻鴞鳥作出一個怪聲音,其餘的都隨著展開翅膀悄悄地飛走了,遠遠有跑路的聲音,越聽越近,一個女子喘息的聲音||

﹁回來了嗎?﹂那人跑上去,迎著面接回一個中年的婦人。黑暗中子胥聽著那女子喘息不定地一邊走一邊說:﹁今晚把我急壞了……城門都關了,我怎麼也走不出來……司巫率領著一些男覡女巫,||今晚宛丘上沒有燈火吧,恐怕他們連跳舞都沒有舉行,||搜查一個什麼楚國的亡臣……據說若是把這亡臣捉到,獻給楚王,陳國會得到許多好處……至少,他自己會得到許多好處……可是,家家搜查,都沒有查出來……現在東門才打開……﹂她興奮地說著,那人拉著她走進墓園,把梅樹下的外鄉人丟在漸漸寒冷起來的夜裡。

五、昭關

子胥在鄭國和陳國繞了一個圈子,什麼也沒有得到,又回到楚國的東北角,他必須穿過這裡走到新興的吳國去。北方平原上的路途並沒有耽擱了他多少時日,如今再回到楚國的領域,一切都呈露出另一個景象,無處不在談講著子胥的出奔。就是這偏僻的東北角,人人的舉動裡也好像添了幾分匆忙,幾分不安。情形轉變得這樣快,有如在春天,昨天還是冷冷地、陰沉地,一切都隱藏在宇宙的背後,忽然今天一早起,和暖的春陽裡燕子來了,柳絮也在飛舞。如今在人們的眼前現出來一個出奔的子胥,佩著劍,背著弓,離開城父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說是要報父兄的仇恨……官吏們為了這件事擔憂,男孩子為了這件事鼓舞,婦女們說起這件事來像另一個世界裡的奇異的新聞。但是並沒有人感到,他們談講的人物正悄悄地在他們的門外走過。

﹁這一切,是為了我的原故嗎?﹂子胥這樣想時,感到驕傲,感到孤單。

他看著這景象,他知道應該怎樣在人們的面前隱蔽自己:他白晝多半隱伏在草莽裡,黃昏後,才尋索著星辰指給他的方向前進。秋夜,有時沉靜得像一湖清水,有時動盪得像一片大海;夜裡的行人在這裡邊不住地前進,走來走去,總是一個景色。身體疲乏,精神卻是寧靜的,寧靜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也覺得成了一個冬眠的生物,忘卻了時間。他有時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這樣在黑夜裡走下去嗎?

可是那有時靜若平湖、有時動若大海的夜漸漸起了變化,裡邊出現了島嶼,道路漸漸坎坷不平,他不能這樣一直無礙地走下去了,有的地方要選擇,有的地方要小心,好像預示給他,他的夜行將要告一個結束。

昭關在他的面前了。

昭關,本來是一座無人理會的荒山,一向被草莽和濃鬱的樹林蔽塞著。近幾十年,吳國興盛起來了,邊疆的糾紛一天比一天多,人們在這山裡開闢出行軍的道路;但正因為它成為通入敵國的要塞,有時又需要封鎖它比往日的草莽和樹林還要嚴緊。楚國在這裡屯集了一些兵,日夜提防著怕有間諜出沒。一個沒有節傳的逃亡者,怎麼能夠從這裡通過呢?

一天,他在曉色朦朧中走到昭關山下的一座樹林裡,霧氣散開後,從樹疏處望見一座雄壯的山峰,同時是一片號角的聲音,剎那間他覺得這樹林好像一張錯綜的網,他一條魚似地投在裡邊,很難找得出一條生路。他在這裡盤桓著,網的包圍彷彿越來越緊。他想像樹林的外邊,山的那邊,會是一個新鮮的自由世界,一旦他若能夠走出樹林,越過高山,就無異從他的身上脫去了一層沉重的皮。蠶在脫皮時的那種苦況,子胥深深地體味到了;舊皮已經和身體沒有生命上深切的關聯,但是還套在身上,不能下來;新鮮的嫩皮又隨時都在渴望著和外界的空氣接觸。子胥覺得新皮在生長,在成熟,只是舊皮什麼時候才能完全脫卻呢?

子胥逡巡在這裡,前面是高高聳起的昭關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動,除卻從山谷裡流出來的溪水外,整個的宇宙都好像隨著他凝滯了。怎樣沿著這蜿蜒的溪水走入山谷,穿過那被人堵得死死的關口,是他一整天心裡盤算的問題,但是怎麼也得不到一個適當的回答。他自己知道,只有暫時等待著,此外沒有其他的辦法。一天這樣過去了,而所等待的無一刻不是渺茫的、無名的、懸在樹林外又高又遠的天空。

夜又來了,可是他不能像他一向那樣,夜一來就開始走動。林中夜裡一切的景色更是奇異,遠遠有豺狼號叫的聲音,樹上的鳥兒們都靜息了,只剩下鴟梟間或發出兩三聲啼叫;有時忽然一陣風來,樹枝杈椏作響,一根根粗老的樹幹,都好像盡力在支持著這些聲音。使人的心境感到幾分溫柔的,也只有那中間不曾停頓片刻的和諧的溪水。他走向溪水附近,樹木也略微稀疏了些。他聽著這溪水聲更稔熟、更親切了,彷彿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沒有被污辱的故鄉。他遠望夜裡的山坡,不能前進,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時代,那時是非還沒有顛倒,黑白也沒有混淆,他和任何人沒有兩樣,學禮,習樂,練習射禦,人人都是一行行並列的樹木,同樣負擔著冬日的風雪與春夏的陽光,他絲毫不曾預感到他今天的特殊的運命。事事都平常而新鮮,正如這日夜不斷的溪水||誰在這溪水聲中不感到一種永恆的美呢?但這個永恆漸漸起了變化:人們認為一向不會改變的事物,不料三五年間竟不知不覺地改換成當初怎麼也想像不到的樣子。依舊是那個太陽,但往日晴朗的白晝,會變得使人煩悶、困頓;依舊是這些星辰,但往日清爽的良夜,會變得淒涼、陰鬱,親切的朋友幾年工夫竟變成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看著一個誠實努力的少年轉眼就成為欺詐貪污的官吏。在楚王聽信讒臣,大興土木的氣氛中,有多少老誠的人轉死溝壑;而又有一群人,不知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他們開始時,暗地裡偷竊,隨後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搶奪,他們那樣肆無忌憚,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保護著他們。不久,他們都穿上搶來的衣冠,在郢城裡建築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憑著兩隻手生活的人們擠回到西方的山嶽裡去。這變化最初不過是涓涓的細流,在人們還不大注意時,已經氾濫成一片汪洋,有些人竟承認這個現象是無可奈何的。||子胥心裡想,這真是無可奈何的嗎?

從少年到今日,至多不過十幾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離得這樣遠了,是他沒有變,而一般人變了呢;還是一般人沒有變,只是他自己變了?他無從解答這個問題,他覺得,獨自在這荒誕的境界裡,一切都變了,只有這不間斷的溪水聲還依稀地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到無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舊日的一切脫去,以一個再生的身體走出昭關。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閃爍不定的星光。這時不遠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燃燒起來,火光漸漸從黑暗中照耀出幾個誠摯的兵士的面龐,他們隨著火勢的高下齊聲唱起淒涼的歌曲。這些兵士都是從江南湘沅之間招集來的,在這裡為楚國把守要塞。他們都勇敢、單純,信仰家鄉的鬼神。他們願意帶長劍,挾秦弓,在旌旗蔽日的戰場上與敵人交鋒,縱使戰死了也甘心,因為魂魄會化為鬼雄,回到家鄉,受鄉人的祭享。但是現在,邊疆暫時無事,這個偉大的死,他們並不容易得到,反而入秋以來,瘧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醫藥,去年從秦國運來的一些草藥,都被隨軍的醫師盜賣給過路藥商了。||比起那些宛丘的駐軍,他們都是郢城的子弟,由楚王的親信率領著,在陳國要什麼有什麼,過著優越的生活;這裡的士兵,雖然也在楚國的旗幟下,卻顯得太可憐了。他們終日與疾病戰鬥:身體強的,克服了病;身體弱的,病壓倒了人。還有久病經秋的人,由瘧疾轉成更嚴重的疾病,在他臨危還有最後的一口氣,無情的軍官認為他不能痊癒了,就把他拋棄在僻靜的山坡上,讓他那慘白無光的眼睛再望一望晴朗的秋空。當烏鴉和野狗漸漸和他接近時,他還有氣沒力地舉起一隻枯柴似的手來抵禦……

那一堆火旁是幾個兵士在追悼他們病死在他鄉的夥伴,按照故鄉的儀式。其中有一個人充作巫師,嗚嗚咽咽地唱著招魂的歌曲。聲音那樣沉重、那樣淒涼,傳到子胥的耳裡,他不知道他所居處的地方是人間呢,還是已經變成鬼域。隨後歌聲轉為悲壯,巫師在火光中做出手勢向四方呼喚,只有向著東方的時候,子胥字字聽得清楚。

魂兮歸來!

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東方去,聽著這樣的詞句,覺得萬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叢中,多麼大的遠方的心好像也飛騰不起來了。||那團火漸漸微弱下去,火光從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後他們的身體也漸漸模糊了,招魂的巫師以最低而最清晰的聲音唱出末尾的兩句,整個的夜也隨著喘了一口氣: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識沉入朦朧的狀態,他的夢魂好像也伴著死者的魂向著遠遠的故居飄去,溪水的聲音成為他唯一的引導。子胥的心境與死者已經化合為一,到了最陰沉最陰沉的深處。

第二天的陽光有如一條長綆把他從深處汲起。他一睜眼睛,對面站著幾個樸實的兵士。他們對他說,要在山上建築兵營,到關外去採伐木材,人力不足,不能不徵用民伕,要他趕快隨著他們到山腰的一個廣坪上去集合。這時這條因為脫皮困難幾乎要喪掉生命的蠶,覺得舊皮忽然脫開了,||而脫得又這樣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襤褸不堪的民伕隊伍中間,緩緩地、沉沉地,走出昭關。這隊伍都低著頭,沒有一些聲息,子胥卻覺得舊日的一切都枯葉一般一片一片地從他身上凋落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會化身為那千仞的長人,來索取他的仇敵的靈魂。

子胥在關外的樹林裡伐木時,在一池死水中看見違離了許久的自己的面貌,長途的勞苦,一夜哀涼的招魂曲,在他的鬢角上染了濃厚的秋霜。頭髮在十多天內竟白了這麼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顯了一些奇蹟,預示給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還視為不可能的事實現在人間。

六、江上

子胥望著昭關以外的山水,世界好像換了一件新的衣裳,他自己卻真實地獲得了真實的生命。這裡再也不會那樣被人談講著,被人算計著,被人恐懼著了,他重新感到他又是一個自由的人。時節正是晚秋,回想山的北邊,陰暗而沉鬱,冬天已經到來;山的這邊,眼前還是一片綠色,夏天彷彿還沒有結束。向南望去,是一片人煙稀少的平原,在這廣大的原野裡,子胥渴望著,這時應該有一個人能分擔他新生的幸福。他知道,這寂寞的平原的盡處是一道大江,他只有任憑他的想像把他全生命的飢渴擴張到還一眼望不見的大江以南去。

他離開了昭關,守昭關的兵士對於這中間逃脫的民伕應該怎樣解釋呢?是聽其自然呢,還是往下根究?子胥在欣慶他的自由時,一想起宛丘的夜,昭關的夜,以及在楚國東北角的那些無數的夜,他便又不自覺地感到,後面好像有人在追趕:一個鳥影,一陣風聲,都會增加他的疑惑。

他在這荒涼的原野裡走了三四天,後來原野漸漸變成田疇,村落也隨著出現了,子胥穿過幾個村落,最後到了江邊。一到江邊,他才忽然感到,江水是能阻住行人的。

子胥剛到江邊時,太陽已經西斜,岸上並沒有一個人,但是等他站定了,正想著不知怎樣才能渡過時,轉瞬間不知從哪裡來的,三三兩兩集聚了十來個人:有的操著吳音,有的說著楚語,可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子胥的行動,也不覺得他是什麼特殊的人。子胥卻侷促不安,江過不去,望後一步也不能退,只好選擇一塊石頭坐下。等到他聽出談話的內容時,也就心安了。他聽著,有人在抱怨,二十年來,這一帶總是打過來打過去,不是楚國的兵來了,就是吳國的兵來了,弄得田也不好耕,買賣也不好做,一切不容許你在今天計劃明天的事。其中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接著說:﹁前幾年吳王余昧死了,本應該傳給季札,全吳國的人也都盼望傳給季札,但是季札死也不肯接受,退到延陵耕田去了,王位只好落在余昧的兒子叫做僚的身上。這僚王仍然是本著先王的傳統,興兵動眾,好像和楚國有什麼解不開的仇似的。||誰不希望季札能夠繼位,改變改變世風呢?他周遊過列國,在中原有多少賢人士大夫都尊重他,和他結交;他在魯國聽人演奏各國音樂,從音樂裡就聽得出各國的治亂興衰。一個這樣賢明的人偏偏不肯就王位,要保持他的高潔。﹂

﹁這算什麼高潔呢;使全吳國的人都能保持高潔才是真高潔。他只自己保持高潔,而一般人都還在水火裡過日子,||我恨這樣的人,因為追溯根源,我們都是吃了他高潔的苦。﹂一個年輕的人憤恨地說。

那老年人卻諒解季札,並且含著稱讚的口氣:﹁人各有志,我們也不能相強啊。他用好的行為啟示我們,感動我們,不是比做國王有意義的多嗎?一代的興隆不過是幾十年的事,但是一個人善良的行為卻能傳於永久。||就以他在徐君墓旁掛劍的那件事而論,有人或者會以為是愚蠢的事,但對於友情是怎樣好的一幅圖畫!﹂

季札在死友墓旁掛劍的事,子胥從前也若有所聞,他再低下頭看一看自己身邊佩著的劍,不覺起了一個願望:﹁我這時若有一個朋友,我也願意把我的劍,十年未曾離身的劍,當作一個友情的贈品,||不管這朋友活著也好,死了也好。而我永久只是一個人。﹂子胥這樣想時,也就和那些人的談話隔遠了,江水裡的雲影在變幻,他又回到他自己身上。這時江水的上游忽然浮下一隻漁船,船上迴環不斷地唱著歌: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

與子期乎蘆之漪。

面前的景色、自己的身世,日月昭昭乎侵已馳,是怎樣感動子胥的心!他聽著歌聲,身不由己地從這塊石頭站起來,讓歌聲吸引著,向蘆葦叢中走去。那些江邊聚談的人,還說得很熱鬧,子胥卻不得不離開他們,雖然他對於他們的爭論也感到一些興趣。

他不理解那漁夫的歌詞到底含有什麼深的意義,他只逡巡在蘆葦旁。西沉的太陽把蘆花染成金色,半圓的月也顯露在天空,映入江心,是江裡邊永久捉不到的一塊寶石。子胥正在迷惑不解身在何境時,漁夫的歌聲又起了: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

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歌聲越唱越近,漁舟在蘆葦旁停住了。子胥又被歌聲吸引著,身不由己地上了船。

多少天的風塵僕僕,一走上船,呼吸著水上清新的空氣,立即感到水的溫柔。子胥無言,漁夫無語,岸上的談話聲也漸漸遠了,耳邊只有和諧的櫓聲,以及水上的泡沫隨起隨滅的聲音。船到江中央,紅日已經沉沒,沉沒在西方的故鄉。江上刮來微風,水流也變得急驟了。子胥對著這滔滔不斷的流水,心頭閃了幾閃的是遠古的洪水時代,治水的大禹怎樣用他的勤勞與智慧,把魚引入深淵,讓人平靜地住在陸地上。||他又想這江裡的水是從郢城那裡流來的,但是這裡的江比郢城那裡寬廣得多了。他立在船頭,身影映在水裡,好像又回到郢城,因為那裡的樓台也會照映在這同一的水裡。他望著江水發呆,不知這裡邊含有多少故鄉流離失所的人的眼淚。父親的哥哥的屍體無人埋葬,也許早已被人拋入江心;他們得不到祭享的魂靈,想必正在這月夜的江上出沒。郢城裡的王公們都還在享受所謂眼前的昇平,誰知道這時正有一個人在遙遠的江上準備著一個工作,想把那污穢的城市洗刷一次呢。子胥的心隨著月光膨脹起來,但是從那城市裡傳不來一點聲音,除卻江水是從那裡流來的……

他再看那漁夫有時抬起頭望望遠方,有時低下頭看看江水,心境是多麼平坦。他是水上生的,水上長的,將來還要在水上死去。他只知道水裡什麼地方有礁石,卻不知人世上什麼地方艱險。子胥在他眼裡是怎樣一個人呢?一個不知從何處來、又不知向哪裡去的遠方的行人罷了。他絕不會感到,子胥抱著多麼沉重的一顆心;如果他感到一些,他的船在水上也許就不會這樣葉子一般地輕漂了。但是子胥,卻覺得這漁夫是他流亡以來所遇到的唯一的恩人,關於子胥,他雖一無所知,可是這引渡的恩惠有多麼博大,尤其是那兩首歌是如何正恰中子胥的運命。怕只有最親密的朋友才唱得出這樣深切感人的歌詞,而這歌詞卻又吐自一個異鄉的、素不相識的人的口裡。

船緩緩地前進著。兩人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整日整夜浸在血的仇恨裡,一個疏散於清淡的雲水之鄉。他看那漁夫搖櫓的姿態,他享受到一些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柔情。往日的心總是箭一般地急,這時卻惟恐把這段江水渡完,希望能多麼久便多麼久與漁夫共同領會這美好的時刻。

黃昏後,江水變成了銀河,月光顯出它嫵媚的威力,一切都更柔和了。對面的江岸,越來越近,船最後不能不靠岸停住,子胥深感又將要踏上陸地,至他的現實,同時又不能不和那漁夫分離。

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怎麼能一開口就稱他朋友呢?船靠岸了,子胥走下船,口裡有些囁嚅,但他最後不得不開口:

﹁朋友。﹂漁夫聽到這兩個字,並不驚奇,因為他把這當作江湖上一般的稱呼,但是在子胥心裡,它卻含有這字的根本的意義。﹁我把什麼留給你作紀念呢?﹂漁夫倒有些驚奇了。

這時子胥已經解下他的劍,捧在漁夫的面前。

漁夫嚇得倒退了兩步,他說:﹁我,江上的人,要這有什麼用呢?﹂

﹁這是我家傳的寶物,我佩帶它將及十年了。﹂

﹁你要拿這當作報酬嗎?我把你渡過江來,這值得什麼報酬呢?﹂漁夫的生活是有限的,江水給他的生活劃了一個界限;他常常看見陸地上有些行人,不知他們為什麼離鄉背井要走得那麼遠。既然遠行,山水就成為他們的阻礙;他看慣了走到江邊過不來的行人,是多麼苦惱!他於是立下志願,只要一有閒暇,就把那樣的人順便渡過來。因為他引渡那些阻於大江的辛苦的行人的時刻多半在晚間,所以就即景生情,唱出那樣的歌曲。漁夫把這番心意縮成一句不關重要的話:﹁這值得什麼報酬呢?﹂

這兩個人的世界不同,心境更不同。子胥半吞半吐地說:﹁你渡我過了江,同時也渡過了我的仇恨。將來說不定會有那麼一天,你再渡我回去。﹂漁夫聽了這句話,一點也不懂,子胥看見月光下漁夫滿頭的銀髮,他朦朧的眼睛好像在說:﹁我不能期待了。﹂這話,漁夫自然說不出,他只撥轉船頭,向下游駛去。

子胥獨自立在江邊,進退失據,望著那隻船越走越遠了,最後他才自言自語地說:﹁你這無名的朋友,我現在空空地讓你在我的面前消逝了,將來我卻還要尋找你,不管是找到你的船,或是你的墳墓。﹂

他再一看他手中的劍,覺得這劍已經不是他自己的了:他好像在替一個永久難忘的朋友保留著這隻劍。

七、溧水

吳國,從泰伯到現在,是一個長夜,五六百年,誰知道這個長夜是怎樣過去的呢?如今人人的臉上浮漾著陽光,都像從一個長久的充足的睡眠裡醒過來似的。在這些剛剛睡醒了的人們中間,有一個溧水旁浣衣的女子,她過去的二十年也是一個長夜,有如吳國五六百年的歷史;但喚醒她的,卻是一個從遠方來的、不知名的行人。

身邊的眼前的一切,她早已熟悉了,熟悉得有如自己的身體。風吹動水邊的草,不是同時也吹動她的頭髮嗎,雲映在水裡,不是同時也映在她的眼裡嗎。她和她的周圍,不知應該怎樣區分,她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你﹂。

江村裡的一切,一年如一日地過著。只有傳說,沒有記載。傳說也是那樣朦朧,不知從什麼時候開的端,也不知傳到第幾代兒孫的口裡就不往下傳述了。一座山、一條水,就是這裡人的知識的界限,山那邊,水那邊,人們都覺得不可捉摸,彷彿在世界以外。這裡的路,只通到田野裡去,通到樹林的邊沿去,絕不會通到什麼更遠的地方。但是近年來,常常聽人提到西方有一個楚國了,間或聽說楚國也有人到這裡來;這不過只是聽著人說,這寂寞的江村,就是鄰村的人都不常經過,哪裡會有看到楚人的機會呢?

寂靜的潭水,多少年只映著無語的天空,現在忽然遠遠飛來一隻異鄉的鳥,恰巧在潭裡投下一個鳥影,轉眼間又飛去了:潭水應該怎樣愛惜這生疏的鳥影呢。||這隻鳥正是那挾弓鄭、楚之間滿身都是風塵的子胥。

子胥腳踏著吳國的土地,眼看著異鄉的服裝,聽著異鄉的方言,心情異樣地孤單。在楚國境內,自己是個夜行晝伏的流亡人,經過無數的艱險,但無論怎樣奇異的情景,如今回想起來,究竟都是自己生命內應有的事物;無論遇見怎樣奇異的人,楚狂也好,昭關唱招魂曲的兵士也好,甚至那江上的漁夫,都好像是多年的老友,故意在他面前戴上了一套揭不下來的面具。如今到了吳國,一切新鮮而生疏。時節正是暮秋,但原野裡的花草,仍不減春日的嫵媚;所謂秋,不過是使天空更晴朗些,使眼界更曠遠些,讓人更清明地享受這些永久不會衰老的宇宙。這境界和他緊張的心情怎麼也配合不起來。他明明知道,他距離他的目的地已經近了許多,同時他的心裡卻也感到幾分失望。

他精神渙散,身體疲乏,腹內只有飢餓,袋裡的乾糧盡了,昨天在樹林裡過了一夜,今天沿著河邊走了這麼久,多半天,不曾遇見過一個人,到何處能夠討得一缽飯呢?他空虛的瘦長的身體柔韌得像風裡的蘆管一般,但是這身體負擔著一個沉重的事物,也正如河邊的蘆葦負擔著一片陰雲、一場即將來到的暴風雨。他這樣感覺時,他的精神又凝集起來,兩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一個這樣的身體,映在那個水邊浣衣的女子的眼裡,像一棵細長的樹在陽光裡閃爍著。他越走越近,她抬起頭來忽然望見他,立即又把頭低下了。

她見慣田裡的農夫、水上的漁夫,卻從不曾見過一個這樣的形體,她並沒有注意到他從遠方走來,只覺得他忽然在她面前出現了,她有些驚愕,有些倉皇失措……

子胥本不想停住他的腳步,但一瞬間看見柳樹下綠草上放著一隻簞筥,裡面的米飯還在冒著熱氣,這時他腹中的飢餓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立在水邊,望著這浣衣的女子,彷彿忽然有所感觸,他想:

||這景象,好像在兒時,母親還少女樣地年輕,在眼前晃過一次似的。

那少女也在沉思:

||這樣的形體,是從哪裡來的呢?在兒時聽父親談泰伯的故事,遠離家鄉的泰伯的樣子和他有些相像。

他低著頭看河水,他心裡在說:

||水流得有多麼柔和。

她心裡繼續想:

||這人一定走過長的途程,多麼疲倦。

||這裡的楊柳還沒有衰老。

||這人的頭髮真像是一堆蓬草。

||衣服在水裡漂浮著,被這雙手洗得多麼清潔。

||這人滿身都是灰塵,他的衣服不定有多少天沒有洗滌呢。

||我這一身真齷齪啊。

||洗衣是我的習慣。

||穿著這身沉重的髒衣服是我的命運。

||我也願意給他洗一洗呢。

||簞筥裡的米飯真香呀。

||這人一定很餓了。

一個人在洗衣,一個人佇立在水邊,誰也不知道誰的心裡想的是什麼,但是他們所想的,又好像穿梭似地彼此感到了。最後她想,﹁這人一定很餓了,﹂他正蘆葦一般彎下腰,向那無意中抬起頭來的女子說:

﹁簞筥裡的米飯能夠分出一些施捨給一個從遠方來的行人嗎?﹂

她忽然感到,她心裡所想的碰到一個有聲的反應。她眼前的宇宙好像靜息了幾千年,這一刻忽然來了一個遠方的人,衝破了這裡的靜寂,遠遠近近都發出和諧的樂聲||剎那間,她似乎知道了許多事體。她不知怎樣回答,只回轉身把簞筥打開,盛了一缽飯,跪在地上,雙手捧在子胥的面前。

這是一幅萬古常新的畫圖:在原野的中央,一個女性的身體像是從綠草裡生長出來的一般,聚精會神地捧著一缽雪白的米飯,跪在一個生疏的男子的面前。這男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她不知道。也許是一個戰士,也許是一個聖者。這缽飯吃入他的身內,正如一粒粒的種子種在土地裡了,將來會生長成凌空的樹木。這畫圖一轉瞬就消逝了,||它卻永久留在人類的原野裡,成為人類史上重要的一章。

她把飯放在那生疏的行人的手裡,兩方面都感到,這是一個沉重的饋贈。她在這中間驟然明瞭,什麼是﹁取﹂,什麼是﹁與﹂,在取與之間,﹁你﹂和﹁我﹂也劃然分開了。隨著分開的是眼前的形形色色。她正如一間緊緊閉住的房屋,清晨來了一個遠行的人,一叩門,門開了。

她望著子胥在吃那缽盛得滿滿的米飯,才覺得時光在隨著水流。子胥慢慢吃著,全身浴在微風裡,這真是長途跋涉中的一個小的休息,但這休息隨著這缽飯不久就過去了。等到他吃完飯,把空缽不得不交還那女子時,感謝的話不知如何說出。他也無從問她的姓名,他想,一個這樣的人在這樣的原野裡,﹁溧水女子﹂這個稱呼不是已經在他的記憶裡會發生永久的作用嗎,又何必用姓名給她一層限制呢。他更不知道用什麼來報答她。他交還她的缽時,交還得那樣緩慢,好像整個的下午都是在這時間內消逝的一般。

果然,她把缽收拾起來後,已經快到傍晚的時刻了。她望著子胥拖著他的細長的身影一步步又走上路途,終於在遠遠的疏林中消逝。

這不是一個夢境嗎?在這夢境前她有過一個漫長的無語的睡眠,這夢境不過是臨醒時最後的一個夢,夢中的一切都記在腦裡,這夢以前也許還有過許多的夢,但都在睡眠中忘卻了。如今她醒了,面對著一個新鮮的世界,這世界真像是那個夢境給遺留下來的。

她回到家門,夕陽正照映著她的茅屋,她走進屋內,看見些日用器具的輪廓格外分明,彷彿是剛剛製造出來的。這時她的老父也從田地裡回來,她望他望了許久,不知怎麼想起一句問話:

﹁從前泰伯是不是從西方來的?﹂

﹁是的,是從西方。﹂

﹁來的時候是不是一個人?﹂

﹁最初是一個人||後來還有他的弟弟仲雍。﹂

這時暮色已經朦朧了她眼前一度分明的世界。她想,她遠古的祖母一定也曾像她今天這樣,把一缽米飯捧給一個從西方來的飢餓的行人。

八、延陵

在長途跋涉中,子胥無時不感到身後有許多的事物要拋棄,面前有個絕大的無名的力量在吸引。只有林澤中的茅屋,江上的晚渡、溧水的一飯,對於子胥是一個反省、一個停留、一個休息。這些地方使他覺得宇宙不完全是城父和昭關那樣沉悶、荒涼,人間也不都是太子建家裡和宛丘下那樣地卑污、凶險。雖然寥若晨星,到底還是有可愛的人在這茫茫的人海裡生存著。

如今他走入延陵的境內||他在子產的墓旁、落日的江邊懷念過的那個人人稱譽的賢人不是正在這裡任何一所房子裡起居,正在這裡任何一塊田上耕作嗎?他想到這裡,胸懷忽然敞亮,眼前的一水一木也更為清秀了。假如季札是古人,他不定多麼惆悵,他會這樣想,如果季札與我同時,我路過這裡,我一定把無論多麼重要的事都暫時放在一邊,要直接面對面向這個人敘一敘我傾慕的心情。但季札並不是古人,他正生存在這地方的方圍數十里內,路上的行人隨時都可以叩一叩他的門,表達景仰的心意。可是子胥卻有幾分躊躇了。他覺得,現在不是拜見季札的時刻,將來也未必有適宜的時刻。若說適宜,也許在過去吧。||在以前,在他沒有被牽扯在這幕悲劇裡以前,那時他還住在郢城裡,父親無恙,長兄無恙,在簡單的環境中,一個青年的心像紙鳶似地升入春日的天空,只追求純潔而高貴的事物。那時,他也許會聽到季札的行徑,起了感應,願意離開家人,離開故鄉,離開一切身邊熟悉的事物,走遍天涯,去親一親這超越了一切的賢人的顏色。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那個時候了。他雖然還有向著高處的、向著純潔的紙鳶似的心,但是許多沉重的事物把他拖住了,不容許他的生命像水那樣清,像樹那樣秀。他一路上已經在些最醜陋、最卑污的人群裡打過滾,不像季札在二十年前周遊列國時聽的是各國的音樂,結交的是子產、晏平仲那樣的人物,就是一座友人的墳墓,他也會用一隻寶劍把它點綴得那樣美。走過了許多名山大川,一旦歸來,把王位看得比什麼都輕,不理會一切的糾葛,回到延陵耕田去了。這個生命顯得多麼可愛!而子胥卻把父兄的仇恨看得比什麼都重,寧願為它捨棄了家鄉,捨棄了朋友,甚至捨棄了生命。他在路上被人看作乞丐,被人看作流民,走路時與牛馬同群,坐下休息時與蟲豸為鄰,這樣忍辱含垢,只為的是將來有回到楚國的那一天。到那時,並沒有青青的田野留著給他耕種,卻只有父親的血、長兄的血,等待他親手去洗。漁夫的白髮、少女的紅顏,只不過使子胥的精神得到暫時的休息,是他視界裡的一道彩虹,並不能減輕一些他沉重的負擔。

這時,迎面跑來十幾個青年男女,穿著色彩諧調的衣裳,每個人的手裡都舉著一束雪白的羽毛,他們的語聲和笑聲在晴朗的秋陽中顯得格外清脆。有的說,今天的舞蹈真是快樂;有的說,那新建築的雩壇有多麼寬廣;有的說,我們這裡溝渠這樣多,雨水也調和,要雩壇作什麼呢,不過是供我們舞蹈罷了;有的說,四圍的柳樹多麼柔美,我們舞的時候,那些長的柳條也隨著我們舞呢;最後一個女孩子說,我們真榮幸,今天季札看我們的舞蹈,從頭看到尾。

子胥聽著這些話,好像走入一個快樂而新鮮的世界,一個經過宛丘、經過昭關的人,望著這一群活潑的青年,他深深地覺得,他在這樣的世界裡已經沒有一點份,心裡感到難言的痛苦。等到他們連跑帶跳地走遠了,子胥的精神恍惚了許久,最後又回到他自己考慮著的問題:他想,這時的季札一定是剛剛看完了這一群青年的舞蹈回來,正在家裡休息。

﹁望前走呢?還是登門拜訪?﹂

望前走,他知道望前走的終點是吳國的國都,在那裡他要設法拜謁吳王,要以動聽的言詞感動吳王的心,早日實現他復仇的願望。假如季札不那樣輕視王位,他接受了余昧的王位,那麼他在吳市所要拜謁的和這裡所要拜訪的就是一個人,也就不會有這番心理的衝突了。偏偏季札又看不起他所要拜謁的王位。他這時若要拜訪季札,不會因之減少他所要拜謁的那個王位的價值嗎?假如他季札的門,一個將近老年的人含著笑迎接他,說出這樣客氣的話||

﹁先生遠遠地從西方來,將何以見教?﹂

他要用什麼樣的話回答呢?是說他復仇的志願,還是敘述他一向仰慕的心?若是說他復仇的志願,又何必到季札這裡來?若是敘述他仰慕的心,走出季札的門,又何必還望東去呢?

小路上的橋漸漸多起來了。這都是季札率領著這一帶的農夫挖掘的溝渠。大地上佈著水網,在綠野裡閃爍著交錯的銀光,面前許多農夫農婦來來往往地工作著。他的身邊有兩個老人一邊走著,一邊說著:

﹁令孫今天也加入舞蹈了嗎?﹂

﹁小孩子們誰不願意加入呢。﹂

﹁聽說下月還要在雩壇上演奏中原的音樂呢。﹂

﹁如今年輕的人們真是快樂,我們從前沒有享受過||﹂

﹁這要感謝季札。﹂

子胥心裡想:我本來也應該有這樣一片地,率領著一些農夫做些這樣的工作,並且建築一座寬廣的雩壇,讓青年們受些舞蹈和音樂的熏陶。但是如今不可能,將來也不可能了。是怎樣一個可怕的運命驅使我像喪家之犬似地到處奔馳呢?就是最庸俗最卑污的人都有權看我比他們還庸俗還卑污。其實我所欽佩的,正是那個連王位都不置一顧的季札。

季札的門並不像宮門那樣森嚴,隨時都可以扣得開,子胥的心也不住地向那邊嚮往。但是不同的運命把他們分開了,他的心無論怎樣往那裡去,他的身體卻不能向那裡走近一步。水裡有魚,空中有鳥,魚望著鳥自由地飛翔,無論怎樣羨慕,願意化身為鳥,運命卻把它永久規定在水裡,並且發不出一點聲音。||子胥想到這裡時,對於登門拜訪季札的心完全斷念了。同時也彷彿是對於他生命裡一件最寶貴的事物的斷念。正如掘發寶石的人分明知道什麼地方有寶石,掘發泉水的人分明知道什麼地方有泉水,但是限於時間,限於能力,不能不忍著痛苦把那地方放棄。

這時他覺得,他是被一種氣氛圍繞著,他走到哪裡,那氣氛跟到哪裡,在他沒有洗淨了他的仇恨之前,那氣氛不會散開,也不容他去瞭望旁的事物。但是生命有限,一旦他真能達到目的,從這氣氛裡跳出來,他該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無從預想,他也不敢預想,延陵的山水雖然使他留戀難捨,可是他知道他眼前的事是報仇雪恨,他也許要為它用盡他一生的生命。他眼前的事是一塊血也好,是一塊泥也好,但是他要用全力來擁抱它。

延陵是一段清新的歌曲,他在這裡穿行,像是在這歌曲裡插進一些粗重的噪音。最後他加緊腳步,忍著痛苦離開延陵,歸終沒有去叩季札的門。

九、吳市

村落漸漸稠密,路上的行人漸漸增多,在遠方的晨光中一會兒閃出一角湖水,一會兒又不見了,走過一程,湖水又在另一個遠遠的地方出現。子胥自己覺得像是一條經過許多迂途的河水,如今他知道,離他所要注入的湖已經不遠了。他心裡盤算著,若不是在下午,必定就是在晚間,一個新興的城市就要呈現在他的面前。

剛過中午不久,他就遇見些從市集歸來的人,三三五五地走著,比他所期望的早得多,忽然一座城在望了。他又低著頭走了一些時,不知不覺在空氣中嗅到魚蝦的腥味,原來西門外的市集還沒有散完。地濕漉漉的,好像早晨落過一陣小雨,這時陰雲也沒有散盡,冷風吹著,立刻顯出深秋的景象。郢城,他久已不見了,無法比較,但是比起鄭國和陳國的首都,這裡的行人都富裕得多,人人穿著絲製的衣裳,臉上露著飽滿的笑容,彷彿眼前有許多事要做似的,使這座城無時無刻不在膨脹。子胥正以他好奇的眼光觀看一切,忽然聽到一片喧嘩,看見在不遠的地方聚集著一堆人。這些人圍攏在一家門前,門前站立著一個高大的男子,那男子滿臉怒容,發出粗暴的聲音說:

﹁放著眼前有一片空闊的廣場,你們不去擺你們的攤子,偏偏擺在我的門前,擺完了又不替我打掃,在白石的台階上丟下些魚鱗蝦皮就走了,弄得我的房裡充滿了腥氣。﹂

他這樣喊著,並沒有得到回答,四圍的人聽了只是嘻嘻地笑。這無異於在他的怒火上加油,他的牢騷越發越大:

﹁我住在這裡,本來是清清靜靜的,不想沾惹你們,天天早晨打開門,是一片綠油油的田野。但這幾年來,城裡不知為什麼容不下你們了,在我的四圍左蓋起一所房子,右蓋起一所房子。把我這茅屋圍得四圍不透氣。我住的本來是郊,不知怎麼就變成郭了。我當然無權干涉你們,但是你們真會攪擾我。一清早就有女人們唱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外國歌,那樣不自然,像是鸚鵡學人說話;晚上又是男人們呼嚕喝雉的聲音。弄得我早晨不能安心研究我的劍術,晚上不能睡眠。你們這些人||﹂

他的憎恨使他的語言失卻理性,大部分的人還是嘻嘻地笑。但是住在近鄰的幾家人有些受不住了:

﹁你這自私的獨夫,我們在晚間消遣解悶,干你什麼事?難道因為你住在我們的近鄰,我們就不做聲?﹂

﹁你們這群敗類,﹂他的憤恨促使他說出更粗野的話,﹁你們就和這些腐爛的魚鱗蝦皮一樣地腥臭。﹂

這句話激怒了群眾。﹁他侮辱我們!﹂﹁他罵我們!﹂﹁我們要和他到官府去解決!﹂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有的向後退了兩步,有的又擠上前,這人看著這群人的激動,便挽起袖子,他的兩隻胳膊上露出來兩條紋飾的毒龍。當他拔出他腰間的匕首時,四圍又是一片暫時的平靜,平靜中含有一些悚懼。正在這瞬間,門內走出一個老太婆||

﹁專諸,進來吧!你又在闖什麼禍?﹂

那人聽見母親在門內呼喚他,他的憤怒立即化為平靜,把匕首插入鞘中,向人群投了一個輕蔑的眼光,走進去了。

眾人望著專諸走進門去,人人的心也都鬆下去。等到專諸的家門緊緊關住了,才有幾個人用一句輕薄的話遮飾他們當時的恐懼:

﹁這人這樣順從他的母親,看來也沒有多大本領。﹂

同時又是一片輕薄的嘻笑。子胥在一旁看著這幕劇,心裡有些驚奇。他從那老太婆的口中知道,這個﹁人的憎恨者﹂叫做專諸。他想,這人最初一定是與世無侮,在郊外蓋下這座茅屋,和他的母親過著平靜的生活。他並不尋找紛擾,但是紛擾找到他的門前,當年的郊變成今日的郭了。那些賣魚賣蝦的、呼嚕喝雉的、唱外國歌的……從早到晚在攪擾他,使他不能清靜地生活,如今他不能不憤怒了。這憤怒,誰能平息呢,只有那四圍是和平圍繞著的老母,因為他多少年平靜的生活都是和他的母親一同度過的,所以平靜也永久凝集在他母親的身上。||子胥想到這裡,林澤裡的茅屋彷彿又呈現在他的面前,他想,那個楚狂一定還和他年輕的妻過著平靜的歲月,但宇宙間沒有不變的事,一旦那林澤開闢為楚王的獵場,楚國的貴族在他的四圍建起一座一座的別墅,也有些女人不三不四地唱些外國歌,也有呼嚕喝雉的聲音攪得他不能安眠……他會不會搖身一變,變為今日的專諸呢?他覺得,楚狂變為專諸的日子一定也不遠了。子胥立在街頭沉思時,那群人早已散開了,街上越來越寂靜,他也越想越遠。看著專諸門前的魚鱗蝦皮忽而化為林澤中的麋鹿雉雞,楚狂的藜實袋裡也忽然會露出明亮的匕首,而楚狂的妻與專諸的老母忽然融合為一個人了,||寧靜而樸質的女性。

有人在拍子胥的肩,使子胥嚇了一跳,這對於他是多麼生疏,他久已不曾經驗過這肩上的一拍了。他悚懼地回轉頭來,面前是一個久已忘卻的面貌。他端詳一些時,才認識出是少年時的一個同學,以研究各國的國風見稱,後來各自分散,彼此都已忘記,不知什麼樣的運命把他送到吳國來了。那人望著子胥,半驚半喜地說:

﹁我看你有些面熟,我不敢認,你莫非是精於射術的子胥嗎?你怎麼也會到這裡來呢?﹂子胥還沒有回答,那人便接著說,﹁我在這裡已經很久了,這裡的同鄉並不少。我在這裡教音樂,你知道,一個新興的國家是怎樣嚮往禮樂……﹂

子胥不願意遇見熟人,他聽了這話,面前好像又看見有一片污泥,同時他想起方才專諸所罵的外國歌,必定是這類的人給傳來的。那人不管子胥在想什麼,卻興高采烈地說下去:

﹁你來了真好,這裡也有同鄉會,自從申公丞臣以來,我們楚人在這裡都很被人歡迎,不管是文的,或是武的。你知道嗎,一個新興的國家是多麼嚮往禮樂!我還記得,你的射術和劍術都很好,你不愁沒有飯吃。我除卻教授音樂,還常常做幾首詩刻在竹板上,賣給當地的富商們,他們很願意出重價呢……

﹁前些天還來了一位同鄉,據說他研究過許多年的歷史,他在這裡一座廣場上講齊桓、晉文、秦穆、楚莊稱霸的故事,說得有聲有色,招來了許多聽眾。每個聽者都要繳納一個貝殼,坐在前排的一個大貝殼,坐在後排的一個小貝殼。講了幾天,他背走了好幾口袋貴重的貝殼……

﹁你知道嗎,在吳、越的邊境上還有許多野人,他們是斷髮紋身的,髮斷了的確不好看,但是身上的雕紋有些的確很美麗呢。我們可以把這些雕紋描下來,還收集一些他們的用具,帶到城裡來給大家看看,從這上面也可以賺不少的錢……

﹁誰說時代亂不容易找金銀呢?金銀到處都是。﹂

子胥聽著這些話,真是聞所未聞,好像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事,他無法回答。只是由於那人誇獎他的射術,他忽然想起一個精於射術的朋友,這人在許久以前就離開了楚國,聽說到東方去了,他倒想趁這機會打聽打聽這人的下落。他說,﹁我的射術和劍術早已荒疏了,這時我卻想起一個精於射道的朋友,不知他是不是在這裡?﹂

那人愣了一下,立即說道:﹁你說的是不是陳音?﹂

﹁是的,||是陳音。﹂

﹁陳音幾乎和我是同時來的,現在到越國去了。從他那裡我得到不少關於射道的資料,你知道,我是研究詩的,從他的口裡我聽到了那首最古的詩||

斷竹,續竹,

飛土,逐害。

這詩有多麼簡練,只有古人才能做得出來。﹂

子胥早已忘記了這個名字,如今忽然想起,好像一個寶貴的發現,但是到越國去了,他立即感到無限的失望;這正如在人叢中出乎意外地露出一個久未見面的朋友,可是一轉眼,他又在人叢中消逝了。子胥的神情很不自然,不住地發呆,那人也覺得兩人中間好像有些話說不大通似的,又看了看子胥,把同鄉會的地址告訴他,說一句:﹁我看你這樣子,也很匆忙,我們明天再見,我還要趕忙去教某某小姐鼓瑟。﹂說完便匆匆地走去了。

子胥望著那人走遠,他想,假如陳音也在這裡,他一定立即去找到他,向他說一說他的遭遇和他的計劃,因為這人深深地知道弓弩的作用是﹁逐害﹂。可惜這人到越國去了,他心中感到無限的蒼涼。在林澤,在田野,復仇的事無從開始;一到人間,就又難免遇到些拖泥帶水的事,聽到許多離奇古怪的話。他一路的遭逢,有的很美,有的很醜,但他真正的目的,還在一切事物的後面隱藏著。他意想不到,這裡也有這樣多的楚人,為了避免無謂的糾紛,他不得不隱蔽他的面目;但他為了早一日達到目的,又急切地需要表露出他的面目。在這又要隱蔽、又要表露的心情裡他一步步地走入吳市。

不久,吳市裡便出現了一個畸人:披著頭髮,面貌黧黑,赤裸著腳,高高的身體立在來來往往的人們中間,他雙手捧著一個十六管編成的排簫,吹一段,止住了,止住一些時,又重新吹起:這樣從早晨吹到中午,從中午又吹到傍晚。這吹簫人好像在盡最大的努力要從這十六支長長短短的竹管裡吹出悲壯而感人的聲音。這聲音在聽者的耳中時而呈現出一條日夜不息的江水,多少隻戰船在江中逆流而上,這艱難的航行需要無數人的撐持;時而在一望無邊的原野,有萬馬奔馳,中間摻雜著軋軋的車聲,有人在彎著弓,有人在勒著馬,在最緊張的時刻,忽然萬箭齊發,向遠遠的天空射去。水上也好,陸地也好,使聽者都引頸西望,望著西方的豐富的楚國……

再吹下去,吹出一座周圍八九百里的湖澤,這比吳市之南的廣大的震澤要豐富得多,那裡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產,靈龜時時從水中出現,如果千百隻戰船從江水駛入大澤,每隻船都會在其中得到適宜停泊的處所;還有濃鬱的森林,下面走著勇猛的野獸,上邊飛著珍奇的禽鳥,如果那些戰車開到森林的旁邊,戰士的每隻箭都可能射中一個美麗的生物。湖澤也好,森林也好,使聽者都引頸西望,望著西方的豐富的楚國……

再吹下去,是些奇兀的山峰,這在吳人是怎麼也想像不到的,每一步都會遇到阻礙,每一望都會感到艱難,岩石峭壁對於人拒絕的力量比吸引的力量要大得多,但是誰若克服了那拒絕的力量,便會發現它更大的吸引力:在山的深處有銅脈,有鐵脈,都血脈似的在裡面分佈,還有紅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寶石,在裡面隱藏……吳人聽到這裡,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聽下去,好像登山一樣艱難。

但是誰也捨不開這雄壯的簫聲了,日當中天,簫聲也達最高峰,人人仰望著這座高峰,像是中了魔一般,腳再也離不開他們踩著的地面。

午後,這畸人又走到市心,四圍的情調和上午的又迥然不同,他用哀婉的低音引導著聽者越過那些山峰,人們走著黃昏時崎嶇的窄路,簫聲婉婉轉轉地隨著游離的鬼火去尋索死者的靈魂,人人的心裡都感到幾分懍慄。但簫聲一轉,彷彿有平靜的明月懸在天空,銀光照映著一條江水穿過平疇,一個白髮的漁夫在船上打槳,槳聲緩緩地、緩緩地在簫聲裡延續了許久,人們艱苦的恐懼的心情都化為光風霽月,簫聲溫柔地撫弄著聽眾,整個的吳市都在這聲音裡入睡了……

忽然又是百鳥齊鳴,大家醒過來,簫聲裡是一個早晨,這時一個女性的心,花一般地慢慢展開,它對著一個陌生的男子領悟了許多事物。||簫聲漸漸化為平凡,平凡中含有雋永的意味,有如一對夫婦,在他們的爐灶旁升火煮飯。

聽者在上午感到極度的興奮,神經無法鬆弛,到這時卻都融解在一種平凡聖潔的空氣裡了:人人都抱著得了安慰的心情轉回家去。

第二天這畸人又出現了,人們都潮水似地向他湧來,把他圍在市中心。簫聲與昨天的有些不同,可是依然使人興奮,使人沉醉。這事傳入司市的耳中,司市想,前些天那個研究歷史的人,在這裡演講,為的是貝殼;今天又有人在這裡吹簫,聽說他既不要貝殼,也不要金銀,可是為什麼呢?他必定是另有作用,要在這裡蠱惑人民,做什麼不法的事。但當他也混在聽眾中,一段一段地聽下去時,他也不能擺脫簫聲的魔力了,一直聽到傍晚。他本來計劃著要把這吹簫人執入牢獄裡定罪,但他被簫聲感化了,他不能這樣做。

他沒有旁的方法,只有把這事稟告給吳王。

︵原載︽世界文藝季刊︾第一卷第一、二期,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一月出版︶

︻後記︼

我們常常看見有人拾起一個有份量的東西,一塊石片或是一個球,無所謂地向遠方一拋,那東西從拋出到落下,在空中便畫出一個美麗的弧。這弧形一瞬間就不見了,但是在這中間卻有無數的剎那,每一剎那都有停留,每一剎那都有隕落:古人在﹁鏃矢之疾﹂、在﹁飛鳥之影﹂的上邊似乎早已看得出這停留與隕落所結成的連鎖。若是用這個弧表示一個有彈性的人生,一件完美的事的開端與結束,確是一個很恰當的圖像。因為一段美的生活,不管為了愛或是為了恨,不管為了生或是為了死,都無異於這樣的一個拋擲:在停留中有堅持,在隕落中有克服。我這裡寫的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為了父兄的仇恨,不得不離開熟識的家鄉,投入一個遼遠的、生疏的國土,從城父到吳市,中間有許多意外的遭逢,有的使他堅持,有的使他克服,是他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段。我在少年時,就喜愛這段故事,有如天空中的一道虹彩,如今它在我面前又好似地上的一架長橋||二者同樣彎彎地,負擔著它們所應負擔的事物。

遠在十六年前,我第一次讀到里爾克的散文詩︽旗手里爾克的愛與死之歌︾,後來我在一篇講里爾克的文章裡曾經說過:﹁在我那時是一個意外的、奇異的得獲。色彩的絢爛,音調的和諧,從頭至尾被一種幽鬱而神秘的情調支配著,像一陣深山中的驟雨,又像一片秋夜裡的鐵馬風聲。﹂我被那一幕一幕的色彩與音調所感動,我當時想,關於伍子胥的逃亡也正好用這樣的體裁寫一遍。但那時的想像裡多少含有一些浪漫的原素,所神往的無非是江上的漁夫與溧水邊的浣紗女,這樣的遇合的確很美,尤其是對於一個像伍子胥那樣的憂患中人。昭關的夜色、江上的黃昏、溧水的陽光,都曾經音樂似地在我的腦中閃過許多遍,可是我並沒有把它們把住。

十六年,是一個多麼空曠的時間。十六年前的世界已經不是現在眼前的世界,自己的思想與心情也起過許多變化,而伍子胥這個影子卻沒有在我的想像中完全消逝。當我在柏林忽然在國內寄來的報紙上讀到友人梁遇春逝世的消息,隨後便到東海的一個小島去旅行時,在船上望著海鷗的飛沒,我曾經又起過寫伍子胥的願望。當抗戰初期,我在內地的幾個城市裡流離轉徙時,有時仰望飛機的翱翔,我也思量過寫伍子胥的計劃。可是伍子胥在我的意象中漸漸脫去了浪漫的衣裳,而成為一個在現實中真實地被磨煉著的人,這有如我青年時的夢想有一部分被經驗給填實了、有一部分被經驗給驅散了一般。

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卞之琳預備把他舊日翻譯的︽旗手︾印成單行本,在付印前我讀到他重新改訂的譯稿,由於這青年時愛過的一本書我又想起伍子胥。一時興會,便寫出城父、林澤、洧濱、昭關、江上、溧水、吳市七章。但是現在所寫的和十多年前所想像的全然不同了,再和里爾克的那首散文詩一比,也沒有一點相同或類似的地方。裡邊既缺乏音樂的原素,同時也失卻這故事裡所應有的樸質。其中摻入許多瑣事,反映出一些現代人的、尤其是近年來中國人的痛苦。這樣,二千年前的一段逃亡故事變成一個含有現代色彩的﹁奧地賽﹂了。既然如此,我索性不顧歷史,不顧傳說,在這逃亡的途程上又添了兩章:宛丘與延陵。這雖然是我的捏造,但伍子胥從那兩個地方經過,也不是不可能的。於是伍子胥對於我好像一棵樹在老的枝條發出了新芽。

※※※

一個朋友讀完我的原稿,他問我,吳市以後的伍子胥,還想繼續寫下去嗎?我回答他說,不想續寫下去了;如果寫,我就想越過三十八年,寫伍子胥的死。我於是打開架上的︽吳越春秋︾,翻出一段向他誦讀||

子胥歸謂被離曰:﹁吾貫弓接矢於鄭楚之界,越渡江淮,自致於斯。前王聽從吾計,破楚見凌之讎,欲報前王之恩,而至於此……﹂

被離曰:﹁……自殺何益,何如亡乎?﹂

子胥堡:﹁亡臣安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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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完這一段,我重複著說,如果寫,我就寫他第二次的﹁出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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