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树与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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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树与婚礼

——摘自佚名人士的笔记[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侯昌丽 译,全文5280字。

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次婚礼。但是,不!我最好还是先来说说圣诞树吧。婚礼很不错,虽然我也很喜欢,但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却更值得一提。不知为何,当我看见这次婚礼,我就回想起了那棵圣诞树。事情是这样的。大约在五年前的新年前夕,我受邀去参加一个儿童舞会。邀请我的是一位著名的实业家,他交游广、熟人多、威望高。可以想得到,儿童舞会不过是大人们聚集起来畅谈各种奇闻怪事的借口。我是一个局外人,反正也没什么谈资,所以整个晚上都挺轻松的。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位先生,他似乎和我一样,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受邀参加了这次家庭聚会,他也注意到我了。这位高个子的瘦削男子神情严肃,穿着非常讲究。不过看得出来,他并不开心,也不曾拥有什么家庭幸福。每当他走到角落里,便立刻停止微笑,蹙起那两道浓黑的眉毛。除了主人,他几乎不认识别的客人。显然,他无聊至极,却表现得非常勇敢,自始至终都装作是一个快乐幸福的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先生来自外省,他来首都,是为了解决一件非常紧迫而又棘手的事情。他给主人捎来一封举荐信,虽然主人对此并没有什么热情 [1] ,但仍然邀请他参加了这次儿童舞会。没人请他打牌,没人给他敬烟,甚至没人跟他聊天。也许,人们只要从远处看一眼它的羽毛,就知道它是只什么鸟。因此,我们的这位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到哪儿的先生,只好整晚上都去摆弄自己的络腮胡子。的确,他的络腮胡子长得很好看。他那样用心地抚摸着胡子,当你望着他,你会觉得先有胡子而后才有了这位抚摸胡子的先生。

这位先生参加主人(主人家养了五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家庭聚会的情形就是这样。此外,还有一位先生也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位先生与前面提到的那位先生完全不同,他可是位达官贵人。他叫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只稍微一眼便能看出,他是位尊贵的客人。他对待主人的态度,正好与主人对待那位络腮胡子先生的态度一模一样。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对他说了许多献殷勤的话,给他敬烟倒酒,对他关怀备至;他们将各类宾客引荐给他,却从不将他引荐给别的客人。我注意到,当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谈到这次聚会,说他很少度过这样美好的时光的时候,主人的眼里几乎要涌出泪来。不知为何,有这位大人物在场我突然有点害怕。因此,在欣赏了一会儿孩子们之后,我独自走进一间空无一人的小客厅,坐在女主人的几乎占去一半房间的花亭里。

所有的孩子都可爱得出奇,尽管女家庭教师和母亲一再叮嘱,但他们坚决不像大人那样表现自己。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把圣诞树弄得七零八落,连一块糖果也没有剩下。接着,就在还没有搞清楚哪件玩具归谁之前就把一半的玩具给弄坏了。有一个黑眼睛,顶着一头卷发的小男孩特别好看。他总想拿自己的木质玩具枪向我射击。不过,他姐姐更加引人注目。那是个十一岁左右的小姑娘,像爱神一样美丽,很文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白净的脸上鼓着一对沉思的大眼睛。她也许是被孩子们欺负了,所以一个人来到我待的那间客厅,在角落里玩自己的洋娃娃。客人们满怀敬意地指着一位有钱的承包商——这个小女孩的父亲。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他已经给自己的女儿存了三十万卢布的嫁妆。我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对这事满心好奇的人们,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身上。他双手背在身后,头微微偏向一侧,像是在仔细聆听人们对他的节日祝福。后来,我不得不对主人在给孩子们分发礼物时表现出来的“智慧”表示惊讶。那位据说是有三十万卢布嫁妆的小姑娘得到了一个最珍贵的洋娃娃。所有“幸福”的孩子都得到了礼物,但礼物随着父母地位的降低也越来越次。最后得到礼物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脸上长了几粒雀斑,长着红头发。他得到的是一本讲述伟大自然界与感动眼泪的小书,没有插图,卷首卷尾甚至没有用来装饰的小花。他是主人家的家庭女教师——一个可怜寡妇的儿子。这小孩饱受折磨,因而变得怯懦胆小。他穿了一件旧土布做成的夹克衫。在得到自己的礼物后,他在别的小孩的礼物跟前徘徊了好久,他特别想跟别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又不敢。看得出,他能感觉到也能理解自己的处境。我特别喜欢观察孩子们。我对他们在生活中本真的、自在的表现非常感兴趣。我注意到,红头发的小男孩对有钱人家孩子们的玩具非常着迷,尤其是戏剧,他很想扮演其中某个角色,所以低声下气地去接近他们。他满脸堆笑,和孩子们一起玩耍。他把自己的苹果送给一个脸上有些浮肿的小男孩,那小孩的手帕里包满了客人们赠送的礼物。为了不让他们把他从戏剧扮演中赶出来,他甚至决定把一个小孩背起来。不一会儿,不知哪个顽皮的小孩揍了他一顿,他不敢哭。正在这时,小男孩的母亲——家庭女教师来了,她叮嘱他不要妨碍别的孩子玩。于是小男孩走进了小女孩待的这间客厅。小姑娘叫他来到身边,两人开始热情地打扮那个珍贵的洋娃娃。

我在花亭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听着红头发小男孩和拥有三十万嫁妆的小美人不断地谈论洋娃娃,几乎要开始打盹儿了。忽然,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走进来了。他利用孩子们吵架的工夫悄悄走出大厅。我注意到,一分钟前他还在热情地和未来有钱媳妇的爸爸谈话呢。他们虽然刚刚认识,但在讨论哪种工作更加优越。

这会儿,他站在那儿沉思着,好像在掐指算什么。

“三十万……三十万,”他低语道,“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再过五年就十六岁了!假设年利率是百分之四,一年就是一万二千,五年就是六万,再拿这六万……是的!的确是……但年利率不会只有百分之四吧,真是骗子!可能到百分之八或百分之十吧!喏,五十万,也许,至少能有五十万呢,还会带来一些衣服作为嫁妆呢……”

他停止思考,擤了擤鼻子,想要走出房间。忽然,他看到了那个小姑娘,于是停住脚步。他并没有发现坐在绿色花盆后面的我。我能感觉到,他似乎非常激动。也许是因为刚才算的那笔账,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他搓着双手,不得不站在原地。当他停下脚步,向未来的未婚妻投去珍贵而又坚定的一瞥时,这种激动似乎达到了极限

[2] 。他本该朝前走的,却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他似乎产生了某种罪恶感,却仍然踮起脚尖朝小女孩走去。他满脸笑意地靠近她,弯下腰吻了吻她。小姑娘没料到他会这样,吓得尖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亲爱的小姑娘?”他悄声问道,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拧小女孩的面颊。

“我们在玩……”

“啊?和他玩呢?”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眯缝着眼睛盯着小男孩。

“宝贝,你该去大厅玩。”他对小男孩说。小男孩沉默不语,抬眼望着他。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冲着小姑娘俯下身子。

“洋娃娃是干什么用的啊,亲爱的小姑娘?”他问道。

“洋娃娃。”她皱着眉头,害羞地说了一句。

“洋娃娃……亲爱的小姑娘,你知道你的洋娃娃是用什么做成的吗?”

“不知道……”小姑娘小声回答道,完全把头垂下去了。

“是用破布做成的,小宝贝。你去大厅玩,小家伙,去找自己的伙伴们!”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对小男孩厉声说道。两个小孩皱起眉头,互相抱着不放开,他们不想分开。

“你知道吗,为什么送给你洋娃娃?”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问道,声音越来越低。

“不知道。”

“因为你在这一周里表现得惹人喜爱,而且很有教养。”

此时,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激动不已,他又环顾了下四周,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激动而又焦急地问:

“亲爱的小姑娘,如果我去您父母家做客,您会喜欢我吗?”

说着,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又亲吻了小姑娘。红头发的小男孩看到小姑娘都快哭了,于是抓住她的双手,出于对她的同情几乎要哽咽了。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非常生气。

“快走,离开这儿,快走!”他对小男孩命令道,“去大厅!去那儿找你的伙伴们!”

“不,不要去,不要去!您走开,”小姑娘说,“让他留下,让他留下。”说着,放声哭起来。

门外传来沙沙的声音,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立刻直起他魁梧的身子,好像被吓了一跳。不过,红头发的小男孩比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吓得更厉害。他撇下小姑娘,顺着墙根去大厅了。为了不引起怀疑,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也去大厅了。他照了照镜子,脸红得像一只虾,似乎有些尴尬。可能,他对自己的狂热和急躁开始感到懊悔。

也可能,他对自己掰着手指算的结果感到震惊,继而又受到激励和鼓舞,以至于他不顾自己的体面和庄重,决定像个小男孩一样直接向自己的对象发起进攻,虽然这个对象至少要在五年后才能成为他真正的对象。我跟着这位尊贵的先生走进大厅,看到了可怕的一幕。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由于气恼和嫉妒,在恐吓红头发的小男孩。那小男孩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吓得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才好。

“走开,离这儿远远的,走开,淘气鬼,快走!”

“你在这儿偷吃水果吗,啊?你是不是在偷吃水果?快走,淘气鬼,快走,你这个鼻涕虫,走开,去找自己的同伴玩!”

小男孩似乎被吓昏了头,他尝试着爬到桌子底下。这时,那位满脸通红的追赶者已经气到了极点,他掏出一条长长的麻纱手绢,开始抽打藏在桌子底下的小男孩。需要指出,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着实有点胖。这是一个保养得不错的人,面色红润,相当结实,挺着个大肚子,还有两条粗壮的大腿,一句话,是个壮实的小子,圆得像颗核桃。他汗流满面,呼呼喘着粗气,脸红得可怕。最后,他几乎要发疯了,全身心都是愤怒,也许还有嫉妒(谁知道呢?)。我放声哈哈大笑。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转过身来,虽然他地位显赫,此时却也觉得十分尴尬。就在这当儿,男主人从对面门里走出来。小男孩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拍了拍膝盖和胳膊肘上的尘土。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赶紧把手绢放到鼻子上,手绢的一头还抓在手里呢。

主人看了看我们三个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作为一个精通世故、做事严谨的人,他马上抓住了这次与客人单独见面的机会。

“这孩子就是……”他指着红头发小男孩说,“我非常荣幸地恳求您……”

“啊?”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啊了一声,还没有缓过神来。

“这是我孩子家庭女教师的儿子,”主人以恳求的语气继续说道,“是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寡妇,她的丈夫曾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公务员,所以……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如果可以的话……”

“哎呀,不行,不行,”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连忙喊道,“不行,很抱歉,菲利普·阿列克谢耶维奇,真的没办法。我问过了,没有空缺。即使有的话,也早有十个人添上去了,他们比他更有权。非常遗憾,非常遗憾……”

“太遗憾了,”主人又重复了一遍,“这孩子挺谦虚,挺文静的……”

“我发现他是个调皮鬼,”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歇斯底里地大声喊道,“快走,小孩,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去找你的伙伴们!”他对小男孩说。

这时,他好像再也忍不住了,用一只眼睛瞟了我一眼。我也忍不住了,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立马转过身来,指着我,用非常明晰的声音问主人,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是谁?他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房间。我看到,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在听主人说了什么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笑够了以后,我回到大厅。那位大人物正在被来自不同家庭的父亲母亲以及男女主人包围着,他正和刚刚引荐的一位女士兴高采烈地交谈着。这位女士手里领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十分钟前与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有过一段对话的小女孩。此刻,他正在盛赞这位小女孩的美丽、天真、优雅且知书达理。显然,他在小女孩的妈妈面前大献殷勤。女孩的母亲听了他的奉承话,激动得快要流下泪来,小女孩的父亲也露出了笑意。男主人对这皆大欢喜的场面非常满意。所有的客人都感同身受,甚至连小孩子们的游戏都被止住了,以免他们打扰这次谈话。空气中弥漫着崇拜的气息。后来,我听到激动不已的小女孩的妈妈盛情邀请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去她家做客,希望他能成为自己家尊贵的常客。后来,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满心欢喜地接受了邀请。再后来,客人们按照礼节散开了。我听到他们彼此用十分动人的语言,赞扬承包商夫妇和他们的女儿,特别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

“这位先生结婚了吗?”我特别大声地问一位熟人,他站在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最近的地方。

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向我投来恶狠狠的、审视的一瞥。

“还没呢。”那位熟人回答道。他对我故意提出的这个不知趣的问题打心眼儿里感到不满。

前不久,我经过某教堂,拥挤的人群和车队令我震惊。周围的人们纷纷议论着这场婚礼。天色阴暗,已经开始下毛毛细雨了。我跟着人群走进教堂,看见了新郎。新郎个头矮小,圆脸,大腹便便,不过保养得很好。他来回周旋,不停地发号施令。终于,听说新娘来了。我挤进人群,看到了一位绝色佳人。大概,她才进入人生的第一个春天吧。不过,她脸色苍白,满脸忧伤,漫不经心地张望着。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也许因为哭泣而又红又肿。她脸上的古典线条赋予她的美丽以庄重和典雅。然而,透过庄重和典雅,透过忧伤,仍能看见那最初的、天真无邪的面容。某种天真烂漫的、尚未定型的、青春年少的东西不断表现出来,似乎在默默无言地为自己哀求怜惜。

听说,她今年刚满十六岁。我仔细看了看新郎,忽然发现他正是五年前偶然结识的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我又看了看新娘……我的天啊!我赶紧离开了教堂。人们议论着,说新娘家非常富有,据说她带来了五十万的嫁妆……还有很多衣服……

“这算盘打得真精明啊!”我想,赶紧挤到外面去了。

[1] 原文为意大利语。

[2] 原文为拉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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