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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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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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威廉·戈尔丁

序言

一个金发男孩从最后几英尺的岩壁上滑溜下来,开始小心翼翼地找条道儿奔向环礁湖。尽管他已脱掉校服式的毛线衫,这会儿提在手里任其飘摇,灰色的衬衫却仍然粘在身上,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前额。在他周围,一条狭长的断层岩直插林莽深处,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之中。……

——选自威廉·戈尔丁:《蝇王》

“蝇王”即苍蝇之王,源于希伯莱语Baalzebub,在《圣经》中“Baal”被当作“万恶之首”,在英语中,“蝇王”是污秽物之王,也是丑恶灵魂的同义词。

1954年,威廉·戈尔丁(WilliamGolding)爵士以“蝇王”为主题写作出版了一部小说,名字就叫《蝇王》。这是一部带有神话色彩的小说,孩子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但《蝇王》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而是一部写给大人看的书,故事所展示的儿童世界只是成人世界的一个缩影。正如王小波所说过的,这部小说只是把故事放在了未来时代的背景中,其实质和纯文学是相同的。由于现在的时代背景不能准确表达作家的创作意图,才把故事放在一个他想象的世界中。

在这部作品中,戈尔丁用他特有的沉思与冷静挖掘着人类千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互相残杀的根源,是一部揭示人性恶的现代版寓言。故事设置了人的原善与原恶、人性与兽性、理性与非理性、文明与野蛮等一系列矛盾冲突,冲突的结果令人信服地展现出文明、理性的脆弱性和追求民主法治秩序的难度,说明了人类走向专制易,奔向民主社会难的道理。在欲望和野蛮面前,人类文明为何显得如此草包如此不堪一击?这正是《蝇王》的思考之所在。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未来时代。在一次核战争中,一架飞机带着一群男孩从英国本土飞向南方疏散。飞机因遭到袭击而迫降在太平洋的一座荒无人烟的珊瑚小岛上。这群孩子暂时脱离了文明世界。飞机没有了,大人没有了,人类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文明世界危在旦夕。海岛上的环境很恶劣,对侥幸生存下来的孩子们构成威胁,然而——最大的危险竟然来自于这些原本天真烂漫的孩子自身。

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孩子们开始了岛上的生活。12岁的拉尔夫是英国海军司令的儿子,他优雅举止,乐观自信,为脱离大人的管制获得自由而欣喜若。他吹响了一只螺号,将分散在岛上各处的孩子组织起来,在全体会议上当选为领袖。孩子们在拉尔夫的领导下搭帐篷,采野果,点起篝火等待求援。起初孩子们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和睦相处,到也其乐融融,但随着“野兽”的出现,小岛上的安宁和谐被打破,孩子们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拉尔夫为代表,坚持在岛上建立文明的社会秩序,比如要求大小便在指定地点、遇事开会并举手发言、海滩上始终燃起一堆火作为求援信号等。另一派是以唱诗班领队杰克为代表,他们对这些文明的、民主的做法嗤之以鼻,而崇尚人性中的原恶,以及破坏、毁灭的本能。杰克自命不凡,对拉尔夫当选领袖十分不满。他被分配去打猎,便把猎来的野猪头插在一个尖木桩上,又逼着其他孩子仿效野蛮人将脸部涂抹成五颜六色,围着落满苍蝇的野猪头狂欢,却任凭救命的篝火熄灭,从而失去了得救的宝贵机会。可怕的是,越到后来,后一种倾向就越占据上风,更多的孩子加入了这群人当中。在远离了人类文明及其规范制约之后,人性恶得到了空前的释放,使他们渐渐步入“罪恶”的深渊。为了夺取领袖地位,杰克带人袭击了拉尔夫的住所,在激烈争斗中,拉尔夫最要好的朋友猪崽仔在混战中坠崖死去,西蒙被乱棍打死,拉尔夫自己也陷入重围。男孩们自相残杀,整个小岛陷于恐怖之中。这群男孩最终彻底毁灭了这里的一切,整个海岛在熊熊大火中燃烧起来。紧急关头,一艘英国军舰发现了岛上的大火,及时赶来,拉尔夫幸免于难。

拉尔夫最终实现了他被拯救的愿望,但他却感到异常悲痛,为同伴们人性的沦丧而不停地哭泣……

拉尔夫是书中的主角,理性而勇敢,有号召力和领导才干。他力主保存小火堆以争取获救,手持的海螺成为民主的象征物。但他拥有的的权力却非常脆弱,脆弱到难以维持一个求生的火堆。拉尔夫的内心同样有着阴影和黑暗,在一个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他不由自主地参与了对西蒙的迫害,而且他最终也未能把握住局势,把这个孤岛上的群体引向光明,眼睁睁地看着猪崽仔被杀,自己也被追得无处可逃,差一点死于非命。代表科学的眼镜和代表民主的海螺也在争夺中被摔得粉碎。就这样,文明被野蛮轻易地征服,理性被非理性压倒,建立在社会理性基础上的民主在专制和暴力面前显得是那么的疲弱无力。

猪崽仔是一个出身低微、有严重的哮喘病而无法从事体力劳动的戴眼镜的胖子,爱思考问题,这个形象让我们想到了知识分子。他的眼镜是唯一在物质上对他人有用的东西,因为眼镜可以聚光生火,但人们仍旧只是将他当成嘲弄的对象,甚至包括拉尔夫。火使他们可以向远方发出求救信号,很快成为孩子们争夺的焦点,但同时火也导致了他们的分裂。猪崽仔最后是因为他的眼镜死的,而且他是抱着海螺死的,说明他至死都坚信民主的力量的强大。在猪崽仔身上,我们看到了专制社会中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没有权势但却比任何人都相信人性的存在,敢于藐视专制权力,自尊但又自卑,他们往往被专制权力轻而易举地扼杀而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

西蒙扮演的是人文知识分子的角色,有着非凡的洞察力和正直的人格,敢于探索真理。其他孩子群起群居,而他则喜欢子然独处,冥思苦想。在戈尔丁的笔下,西蒙犹如基督教的先知。他痴人说梦似的时常同“蝇王”对话,也同自己内心深处的原始冲动对话。他的自觉认识最终赋予他崇高的道德良知,这是其他孩子所不能比拟的。他谙熟人类内心的黑暗,同时认识到同伴的恐惧实际上是对深藏在他们心中的罪恶和死亡的一种本能的抵制和反抗。他意识到所谓的野兽不过是人自身,这当然得不到众人的理解。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在一个气候恶劣的天气里,他独自一人去丛林深处探索究竟,书中有一段描写他与蝇王的意识对白,剖析了人性的黑暗,也预示这位先知的可悲命运。事实上人群中确实存在着无数个像西蒙这样的先觉者,在历史上,他们大都落得悲惨的结局。

最后一个主角名叫杰克,这是一个与前三者对立的人物,代表着人性的恶、兽性和非理性。他原是教会唱诗班的领队,有着极强的权力欲,始终都在争夺小岛的领导权。当拉尔夫被确立为海岛领袖时,他虽然不满但也一时无法剥夺拉尔夫的“合法”权力。权力先天没有划分清楚的后遗症,初时被摆脱了大人世界的新鲜感所掩盖,但当孩子们因看管篝火和打猎发生争执时,杰克与拉尔夫之间的矛盾突然激化。杰克认为:打猎可以吃肉,而在所有的人只能吃素的时候,吃肉就代表了某种特权。这种特权在这个特定的时候就成为一种力量,而拉尔夫却根本无法展现他的力量。他所追求的被拯救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渺茫。相比之下,可以吃上肉,过上小康生活的诱惑对其他孩子显然更大一些。

杰克一旦察觉到自己拥有的的力量,便迅速地摆脱了拉尔夫的控制,决定了自己的发展道路。在没有大人的环境里,孩子们象是疯长的野草,而杰克是其中最疯狂的一棵。在“野兽”的威胁下,他成功地掠夺了领导权,实行了专制统治。崇尚本能的专制派最终压倒了讲究理智的民主派。在无意识地杀死了西蒙和猪崽仔之后,杰克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为追杀拉尔夫而不惜烧毁了整座海岛。

“野兽”是《蝇王》中的主要象征意象,代表的是孩子们心中的邪恶。“野兽”首先以蛇的形式出现在一个有胎痣的小孩的梦中,孩子们显然非常害怕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拉尔夫作为首领也没有采取积极态度对待它,只是空洞地强调“这里没有野兽”,拒绝针对这一话题展开讨论。于是,蛇在岛上成了一种禁忌。正是由于这种“鸵鸟”心理导致了他们日后巨大的悲剧。

在第五章《兽从水中来》中,小男孩帕西佛尔又说“野兽从海里来”,这是野兽在人的内心深处潜意识的反映。当这消息传出去后,除了具有敏锐观察力的西蒙,其他孩子们都没有认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首先认识到人类“原罪”的西蒙受到了孩子们的围攻谩骂,他们不愿正视内心深处的“暗影”,尽量回避它,于是在不知不觉中,错误越来越大,危机一步步地逼近。

在第六章,“一个信号从成人世界飘扬而下,虽然当时孩子们都睡着了,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影垂荡着摇晃的四肢,正在迅速下降。”这具落在山顶上的尸体成为了孩子们惧怕的“野兽”。这具尸体既在地理上限制了他们,也从心理上威胁着他们,使其陷入自设的陷阱之中。只有西蒙觉得有些怀疑。“不管西蒙怎么想象那头野兽,在他内心里浮现的却总是这样一幅图片:一个既有英雄气概又是满面病容的人。”

孩子们内心的恶的一面在缺乏制约的环境里迅速膨胀,他们成群结队地捕杀野猪,甚至还用人扮作“野兽”玩打猎游戏。“宰了他!宰了他!”孩子们尖声叫着,狂蹦乱跳,拼命挣扎,声音越来越响,像是举行什么仪式,连拉尔夫也忍不住去“拧一把此刻没有防卫能力的褐色的肉,紧拧和加以伤害的欲望主宰了一切。”

这时候,他们人格最底层、最兽性的“暗影”通过这仪式宣泄出来。“猎物”满足了他们的嗜血欲,他们俨然都成了“野蛮人”。此后,这群孩子就再也不去考虑能否得救了,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打猎中,热衷于“杀野猪、割喉咙、放它的血”。这其中部分是出于生存的需要,部分是出于嗜血的动物性本能,从血腥的猎杀活动中得到满足。

一心要弄清事实真相的西蒙进入森林探寻究竟,在回来的途中遇见了那个被杰克他们插在木桩上的猪头,那上面已经爬满了黑乎乎的苍蝇。这就是“蝇王”。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突然间,那猪头开始对杰克说起话来:

‘你独自一人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你不怕我?’

西蒙战栗着。

‘没人会帮你的忙,只有我。而我是野兽。’

西蒙费力得动了动嘴巴,勉强听得出这样的话语:

‘木桩上的猪头。’

‘别以为野兽是你们可以捕捉和杀死的东西!’猪头说道。有一阵子,森林和其他模模糊糊的地方回响起一阵滑稽的笑声。

‘你心中有数,是不是?我就是你的一部分。过来,过来点!我就是事情没有进展的原因吗?为什么事情会搞成这副样子呢?’

那笑声又颤抖着响了起来……”

在这次对话中,蝇王还预言了西蒙的不幸结局:“杰克、罗杰、莫里斯、罗伯特、比尔、猪崽仔,还有拉尔夫会要你的命。”

在这里,西蒙很明确的发觉,其实真正的“野兽”在人的内心深处,是人的原恶、原罪的表象。当他得知山顶上一直被误认的“野兽”其实是飞行员的尸体后,坚持要下山把这一真相告诉大家。但没有人听得进去他的话。他在一次原始野蛮的狂舞中被当作野兽活活打死了。每个人,包括拉尔夫都参加了那次疯狂的行动。

对西蒙的谋杀,是孩子们心中的“暗影”恶性发展的必然结果,标志着他们道德良知的毁灭。在他们看来,蛇、水中怪兽、空中来的怪兽,甚至他们追逐的野猪,都是“野兽”,他们甚至把已经变得邪恶了的目光投射到西蒙身上,把他也看作是野兽,所以他们毫不顾忌地将西蒙杀死而不感到任何良心的不安。人性的堕落和独立人格的丧失使这群孩子经受了最为深重的打击,野兽”的预言得到了证明。

由于把罪恶只是看成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或外界的事物,而自己承担的却是“神圣”的使命,是为“正义”而战,于是内心的邪恶迅速演变成暴力行动,惨烈的搏斗发生在一群十几岁孩子中间。暴力一旦蔓延,便无法抑制,总要血流“够”了才算完成整个荒谬的过程。很快,猪崽仔也成了四方祭坛上的“祭品”,同样的命运也差点降临在拉尔夫身上,如果不是及时得救,他的头也将像野猪一样被插在木桩上。

短短的时间里,本来应是一座“乐园”的世外小岛变成了“地狱”,而造成这场灾难的却是孩子们自己。

可见,书中扮演那个重要角色的“野兽”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它只是象征了人类本能的恐惧和邪恶而已。

1983年,威廉·格尔丁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声称,这是“因为他的小说用明晰的现实主义的叙述艺术和多样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神话,阐明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这句话精确地诠释出《蝇王》的艺术特点,那就是现实主义的描绘叙述和象征体系的巧妙结合。小说比较典型地代表了战后人们从那场旷古灾难中引发的对人性思考,旨在呼吁正视“人自身的残酷和贪婪的可悲事实”,医治“人对自我本性的惊人的无知”,从而建立起足够的对于人性恶的防范意识。

戈尔丁向我们展示的是人类社会浩劫的一个缩影,至于导致灾难的原因,他将其归结为人性恶,正是人性恶导致了人类自身的不幸。“野兽”即是人性恶的象征。正是由于人们总是不能正视自身的恶,于是悲剧才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以人们印象中“天真无邪”的孩子为主角,也许能更深刻地揭示出人性中最容易被掩盖的和最深层的一面。男孩们在文明社会培养而成的现代民主意识在这个小岛上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一个迅速衰落的过程,其根源就在于人性的堕落,就在于理性判断和道德良知的分崩离析。

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至今仍是一句天启式的至理名言。在人类发展史上,人类对自身的恶的认识的确是极不清楚的。而人要认识自己,最深刻的莫过于认识自己的人性,如哲学家黎鸣所说:“自知者莫过于知己之人性,自胜者莫过于克服自己人性的弱点、抑制自己人性中潜在的恶念。”

西方古代哲人,特别是宗教先知是明确的人性本恶的代表者,认为所有的人生来有罪,要用一生来忏悔、赎罪,只有笃信上帝,才能获得灵魂的拯救,即原罪说。中国古代圣人主张人性善的观点,孟子说:“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宋代王应麟在《三字经》中将其总结为:“人之初,性本善。”中国人与西方人在关于人性本善还是本恶的问题上持完全相反的观点,这种文化传统的巨大差异深刻地影响了中西方文化长期以来极其不同的发展道路和命运。

应当怎样认识人性?哲学家告诉我们,人性在本来不可分的意义上统合以下三重属性。即:

1.人性第一层:生物性,偏于恶;

2.人性第二层:社会性,善恶兼而有之;

3.人性第三层:精神性,偏于善。

人性本不可分而强以分,目的在于更准确地理解人性。但这三层属性却不是三一三十一的平均数,否则还是善恶难辨。我国学者黎鸣在他的哲学著作《人性的双螺旋》中,使用了一个带有假设性的公理,即,越是历史悠久的事物,其惰性越大,发生变化的可能性越小,而且这种惰性与它出现至今的时间成正比。黎鸣运用复杂的数学模型进行推导,结论是:

人性的90%偏向恶,只有10%偏向善!

这便是对人性善恶倾向的总估计,如果再用历史比较的方法进行推理,这个结论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明。也就是说,西方学者关于人性的认识基本上符合真实的人性,因此,他们对善的理解也是相应地真实而有效的。而中国古代圣人关于人性的认识则基本上是错误的,与真实的人性不相符,因此,他们关于善的观点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想,虚假、无效,而且“自欺欺人”。中国古代哲人带头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走偏了,所以中国文化在2000多年的发展中始终处于自相矛盾的状态中,无法走出这个怪异的“局”。

人的生物性层次的恶,主要表现为恶的潜意识,任何人在这个层次上都具有以邻为壑、损人利己的倾向,即任何人都自然地有作恶的潜在性或倾向性。在社会生活中只要人们缺乏外部的压力,这种潜在的可能性就会变成显在的可能性,从而产生真实的恶意识,乃至恶行为。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原恶”。人的社会性层次的恶,则主要表现为有意识的恶,以及表现为行为的恶,如诈骗、强奸、盗窃、抢劫、杀人等。《蝇王》就是对人性恶的最好的诠释。拉尔夫身处邪恶的环境,他逐渐认识到,人类内心的恶在威胁着和吞噬着人性,自己和同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杰克和他领导的那帮孩子不断作恶,形同走兽,但最终却是这伙走兽摧垮并吞噬了每一个人,使孩子们丧失人性,与之为伍。人类内心中的原始冲动在光面堂皇的幌子下无限制地发展并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认可,而它留给人们的就只有恐惧、敌意和仇视,生活于是演变成为一场无法无天的权力之争。这就从开始表现的人的生物性层次的恶过渡到了社会性层次的恶。

在中国古代,甚至今天,说人性本恶,或人生来就自私是绝不会受欢迎的。杨朱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本来一语道破天机,但这样的观点遭2000年的唾骂,也决不会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思想。墨子讲“兼爱”,孟子斥之为“无父”、“无君”,是“禽兽”。中国人好讲假话,好讲漂亮话、好讲面子,还要理直气壮地讲,其实早从孔孟时代就开始了。试想,在一个由原恶的人组成的社会中宣扬“克己复礼”、“清心寡欲”、“上智下愚”,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只能是恶人当道,好人受气,甚至有生命之忧。正如诗人北岛所说:“卑鄙诗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一语道出了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圣人们被历代中国人捧到了天上,顶礼膜拜两千年,但正是由他们开创的文化只不过被统治者当作作恶的为所欲为的遮羞布而已。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在鼓吹“新儒家”,要让自己的孩子们继续“读经”,真是撞了南墙还死不回头,没救了。

在《蝇王》里,杰克有一个面具,它的寓意是,人之所以作恶而毫无顾忌,关键在于有一张“假”脸。人一旦带上了面具,就有了狂欢的欲望,兽性就可以尽情地宣泄,而事实上掩盖恶的又绝非仅仅只是面具,更可怕的还是善的借口和理由,这种“面具之恶”比更对人类具有威胁性。小海岛上发生的恶性事件,西蒙的被害,就是限制毁灭性冲动的人类文明被孩子们画在脸上的面具所冲破的。人类的历史上灾难性事件,有几个不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希特勒的“冲锋队”、“党卫军”,文革的红卫兵运动在作恶时不都是高喊着自己漂亮的口号吗?可见,对人类威胁最大的还不完全是人们容易看到或体会到的人性恶,而是人在善的面具下所从事的恶。建议大家读一读我写的《风中芦苇》和《普通法西斯》,也许对这个道理有更深刻地认识。

阻碍一个人进步的最大的敌人,往往是这个人自己,同理,阻碍一个文化发展的最大的敌人,往往是这个文化自身。其原因,就在于人们常常缺乏对自身的原恶的认识,普遍存在于一切人身上的人性的原恶。这是任何人从生到死都必须与之战斗的不可轻视的敌人。这就是《蝇王》带给我们的最大的启示。

发生在太平洋孤岛上的这场未成年人之间文明与野蛮的斗争,不能被认为是虚拟的和无意义的。它是人类历史的演绎,并且今后还会继续演绎下去。

参考文献:

1.(英)威廉·格尔丁著,龚志成译:《蝇王》(二十世纪外国文学丛书),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

2.黎鸣:《中国人为什么这么‘愚蠢’》,华龄出版社2003年版。

第一章海螺的声音

金发少年从岩石最下面的一截攀下来,又开始试探着朝环礁湖方向走去。虽然他已经脱掉了那件学校里常穿的笨重运动衫,但还是大汗淋漓;灰衬衫湿淋淋地粘在身上,湿漉漉地头发贴在前额上。忽然在这个少年的四周一条长长的孤岩猛插进丛林深处,天气的闷热使得孤岩就象个热气腾腾的浴缸。这会儿少年正在藤蔓和断树残干中费劲儿地爬着,突然一只红黄色的小鸟怪叫一声、振翅高飞,紧接着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嘿!”这声音喊道,“等一等!”

孤岩侧面的矮灌木丛有大量的雨珠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使得矮灌木丛摇来晃去。

“等等。”这声音又叫,“我给缠住了。”

金发少年把脚停住,很轻松地紧紧袜子。他这动作此刻让人觉得这孩子好象是在老家一样。

那个声音又叫开了。“这么多的藤蔓我真没法摆脱。”说这话的孩子正从矮灌木丛中脱身出来,细树枝在他肮脏的防风外衣上刮擦刮擦直响。

他光着的膝盖被荆棘缠住擦伤了。

他弯下腰,小心谨慎地拨开棘刺,然后转过身来。

与金发少年相比,这个男孩稍矮一些,身体也胖了一些。

他用脚小心地试探着往前走着,寻找着安全的落脚处,随后又透过厚厚的眼镜往上瞧瞧。“那个带话筒的大人在哪儿?”

金发少年摇摇头。“这是一个岛,至少在我看来是一个岛。那里是一条伸进外海的礁脉。兴许这儿没大人了。”

胖男孩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本来有个驾驶员,他没在客舱,在前上方的驾驶舱里。”

金发少年眯起眼睛凝视着那条礁脉。

“剩下的全都是小孩儿。”胖男孩继续说道。“他们肯定会有跑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金发少年开始随心所欲地找路往水边走。他尽量使自己显示出一副随随便便的样子,同时又避免表露出明显的无动于衷,可那胖男孩尾随其后。

“到底还有没有大人呢?”

“我认为没有。”金发少年板着面孔回答。可随后,他又象实现了理想般的喜不自胜。

在孤岩当中,他就地拿了个大顶,咧嘴笑看着颠倒了的胖男孩。

“没大人口罗!”胖男孩想了想。“那个驾驶员呢?”

金发少年两腿一屈,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他把咱们投下后就走了,因为他没法使有轮子的飞机在这儿着陆。”

“咱们被偷袭了!”

“他会平安回来的。”

胖男孩晃晃脑袋。“下降那阵子不但我从一个窗口往外瞧过,而且我看见飞机的其他部分直朝外喷火。”他上下打量着孤岩。

“这不就是机身撞的。”金发少年伸手摸摸树干高低不平的一头,好像对此事非常感兴趣。

“机身又怎么了?”他问道。“那东西现在又跑哪儿去了呢?”

“暴风雨把机身拖到海里去了。倒下的树干这么多,情况一定非常严重。机舱里准保还有些小孩儿呢?”

胖男孩犹豫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拉尔夫。”

胖男孩等着对方问自己的名字,可对方却不打算了解自己。名叫拉尔夫的金发少年隐约笑笑,站起身来,又开始朝环礁湖方向走去。

胖男孩的手重重地搭在拉尔夫的肩膀上。“我想还有好多小孩可能分散在附近。你没见过别人吗?”

拉尔夫摆摆头,加快了步伐,没想到却被树枝一绊,猛地摔了个跟头。

胖男孩气喘嘘嘘地站在他身边。“我姨妈叫我别跑。”他生气地说,“因为我有气喘病。”

“气喘病?”

“对呀,就是接不上气。在我们那个学校就我得气喘病。”胖男孩略带骄傲地说:“我还从三岁起就一直带着眼镜。”他随手取下眼镜递给拉尔夫看,还笑眯眯地眨眨眼,随后把眼镜放在肮脏的防风外衣上擦起来。

一会儿胖男孩苍白的面容上再次出现了一种痛苦难抑的表情。他擦擦双颊的汗珠,匆匆地整理好鼻上的眼镜。

他环视了一下孤岩。

“看那些野果。”他说,“那些野果,我以为——”他绕过拉尔夫身边的藤蔓,在一堆缠绕着的簇叶中蹲了下去。

“我一会儿就出来——”拉尔夫小心翼翼地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枝条,很快穿过杂树乱枝。

不一会儿胖男孩鼾声就落到他的身后,拉尔夫急急忙忙地朝树林赶去。他翻过一根断树干后,走出了丛林。

海岸边长满各式各样的棕榈,有的树身耸立着,有的树身向阳光偏斜着,绿色的树叶伸向空中高达一百英尺。树下是铺满粗壮杂草的斜堤,被乱七八糟横七竖八倒下的树划得东一道西一道,还弥漫着腐烂的椰子和棕榈树苗的气味。之后就是那黑压压的森林本体部分和孤岩的空旷地带。拉尔夫背靠着棕灰树干站着,眯起眼睛看着波光粼粼的海水。从这里往外约一英里的地方,雪白的浪花忽隐忽现地拍打着一座珊瑚礁。再往外则是湛蓝而辽阔的大海。在珊瑚礁不规则的弧形圈里,环礁湖平静得象一个山潭——湖水呈现出蓝色、墨绿色和紫色。在长着棕榈树的斜坡和海水之间是一条狭窄的弓形海滩,看似遥不可及,在拉尔夫的左面,棕榈、海滩和海水伸向远处;而几乎张眼看到的则是一股腾腾的热气。

拉尔夫从斜坡上跳下去。因为沙子太厚而淹没了他的黑鞋子,热浪冲击着他。

他意识到身上的衣服很重,猛地踢掉鞋,快速地脱掉一双袜子。接着又跳回到斜坡上,站在一堆脑壳样的椰子当中,扯下衬衫,立刻棕榈和森林的绿荫斜照到他的皮肤上。拉尔夫解开蛇形搭扣的皮带,用力地脱掉短裤和衬裤,光着身子站在那儿,注视着耀眼的海滩和海水。

拉尔夫已经长大了,有十二岁多了。象征着是小孩子的凸肚子已经不见了,但还没大到会感到难为情的青春期。就从他长得又宽又结实的肩膀而言,看得出他完全可能成为一个拳击手,但他的嘴形和眼睛偏又流露出一种温柔的神色,表明他心地善良。拉尔夫轻轻地拍拍棕榈树干,终于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岛,又开心地笑笑,来了个拿大顶。他利索地翻身站起来,蹦到海滩上,跪下拨了两抱沙子,在胸前形成个沙堆。随之他往后一坐,兴奋的明眸直盯着海水。

“拉尔夫——”在斜坡上胖男孩蹲下身子,把斜坡边缘当个座位,小心地坐下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那些野果——”他擦擦眼镜之后,又把扁鼻子上的眼镜端正。眼镜框在鼻梁上印了道深深的、粉红的“V”形。他打量着拉尔夫精神焕发的身体,然后又低头瞧瞧,一只手放到直落胸前的拉链头上的衣服。

“我姨妈——”随后他果断地拉开拉链,整件防风外衣被他套在头上。“瞧!”

拉尔夫一言不发的从侧面看看他。

“我想咱们要知道他们全部的名字,”

胖男孩说,“还要造一份名单,咱们该开个会。”

拉尔夫没说话,所以胖男孩只好继续说下去:“我不在乎他们叫我啥名字,”他以肯定的口气对拉尔夫说,“只要他们在学校别时常叫我的那个绰号。”

拉尔夫有点感兴趣了。“那个是什么绰号?”

胖男孩的视线越过自己的肩膀瞥了一下,然后凑向拉尔夫。他悄悄地说:“他们常叫我‘猪崽子’。”

尖声大笑着的拉尔夫跳了起来。“猪崽子!猪崽子哟!”

“拉尔夫——请别叫!”担心地猪崽子绞紧了双手。“我说过不要——”

“猪崽子哟!猪崽子哟!”在海滩的赤热空气中拉尔夫手舞足蹈地跳开了,接着又装做战斗机翅膀后剪的样子折回来,机枪往猪崽子身上扫。

“吓—啊—哦!”他一头俯冲进猪崽子脚下的沙堆,躺在那里直笑。

“猪崽子!”

猪崽不情愿地咧开了嘴,尽管这样的招呼对他似乎是过份了,但他还是被逗乐了。

“只要你不告诉别人——”

拉尔夫在沙滩中格格地笑着。

在猪崽子的脸上又一次表现了痛苦和专注的神色。“等一等。”猪崽子着急地奔回森林。拉尔夫站起来,朝右面小步跑去。

在这儿,成直角基调的地形猛地把海滩截断了,一大块粉红色的花岗岩平台不协调地直穿过森林、斜坡、沙滩和环礁湖,形成一个高达四英尺的突出部分。一层薄薄的泥土覆盖在平台顶上,粗壮的杂草和成荫的小棕榈树在上面长着。因为没有充足的泥土让小树茁壮成长,所以它们到二十英尺光景就倒下而干死。

树干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坐起来倒容易。依然挺立着的棕榈树形成了一个罩盖着地面的绿顶,里面闪耀着从环礁湖反射上来的跳动的散光。

拉尔夫硬爬上平台,很快就看到了这儿凉快的绿荫,他闭上一只眼,心想落在身上的树叶的影子一定是绿色的,又择路走向平台朝海的一边,站在那里俯视着海水。水底清澈,又因盛长热带海藻和珊瑚而璀璨夺目。一群小小的、闪闪发光的鱼儿东游西窜、忽隐忽现。

拉尔夫喜出望外,他用低沉的嗓门,自言自语地说道:“太棒了!”

还有更迷人的东西在平台外面呢!某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也许是一场台风,或是跟随他一起到来的那场风暴——一道沙堤在环礁湖的里侧被堆起,因而海滩里造成个长而深的水潭,较远一头是高高的突出粉红色的花岗岩部分。拉尔夫曾上过当,看上去海滩水潭深,其实不然。

现在他走近这个水潭,本也没抱希望。这个岛却实是一个岛,使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水潭是由海发大潮所造成的,它的一头深得呈墨绿色,拉尔夫仔细地巡看了这整整三十码的水面,接着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拉尔夫好象是在一个巨大的浴缸里游泳因为水比他的血还暖。

猪崽子又出现了,坐在岩石突出的边上,用嫉妒的眼光注视着拉尔夫在绿水里上下雪白的身躯。

“你游得不好。”

“猪崽子。”

猪崽子小心地将脱掉的鞋袜排放在岩石边上,接着用一只脚趾试试水温。

“太热!”

“你干嘛还等着呀?”

“可我的姨妈。可我的姨妈——”

“去你的姨妈!”从水面往下一扎的拉尔夫在水中睁着眼游,水潭的沙质岩边隐隐约约地象个小山坡。

他翻了个身,捏住鼻子,正看到一道摇晃的金光碎落在眼前。猪崽子看来正犹豫,他动手脱掉短裤,不一会儿,露出又白又胖的身躯。

他踮着脚趾走到水潭的沙滩边,坐在那儿,水没到颈部,充满自豪的他对着拉尔夫微笑。

“你不打算游吗?”

猪崽子晃晃脑袋。“我不会。我姨妈不准我游,我有气喘病——”

“去你的气喘不气喘!”猪崽子以一种谦卑的耐心忍着。“你游得不行啊!”

拉尔夫用脚啪嗒啪嗒地打着水把嘴浸下去,游回到斜面下,再向上空喷一口水,随后抬起下巴说:“我五岁就会游泳,我爸爸教的。他是个海军军官。他一休假就会来救咱们的。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猪崽子的脸顿时红了。“我爹死了,”他急匆匆地说,“而我妈——”他把眼镜取下来,想寻找些什么来擦擦,但又找不到。

“我一直跟姨妈住一块儿。她开了个糖果铺,我常吃许多糖,愿意吃多少就吃多少。什么时候你爸爸来救咱们?”

“他会尽量快的。”从水中走来的湿淋淋的猪崽子光着身子站着,用一只袜子擦擦眼镜。

透过早晨的热气他们所听到的唯一声响,就是波浪撞击着礁石那永不停息的、恼人的轰鸣。

“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儿?”在水里懒洋洋地游着的拉尔夫正被睡意笼罩着,就象充满蜃楼幻影的脑际正在同五光十色的环礁湖景致一比高低。

“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在这儿呢?”因为,拉尔夫想,因为,因为……从礁石处传来的浪涛声变得是那么的遥远。“他们会在飞机场告诉他的。”

猪崽子摇摇头,戴上闪光的眼镜,俯视着拉尔夫。“他们不会。你没听驾驶员说原子弹的事吗?他们全死了。”

从水里爬了出来的拉尔夫,面对猪崽子站着,这个不寻常的问题被他思考着。

猪崽子不断问道:“这是个岛吗?”

“我爬过山岩,”拉尔夫慢吞吞地回答,“我想这是个岛。”

“他们死光了,”猪崽子说,“而这又是个岛。咱们在这儿的事情是绝对没人知道的。你爸爸不会知道,肯定其他人也不会知道——”他的眼镜被他微微颤动的嘴唇的雾气弄得模糊不清。

“咱们将呆在这儿等死吗?”随着这个“死”字,暑热仿佛更加逼人。环礁湖也以令人目眩的灿烂袭击着他们。

“我去拿衣服,”拉尔夫咕哝地说,“在那儿。”

他忍着骄阳的毒焰,小步跑过沙滩,横穿过高出沙滩的平台,找到了他东一件西一件的衣服,再穿上灰衬衫倒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随后他又爬上平台的边缘,在绿荫里找了根适当的树干就坐下了。

猪崽子费劲儿地爬了上来,手臂下夹着他的许多衣服,又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靠近朝向环礁湖的小峭壁。他身上不停地晃动着湖水交错的反射光。

一会儿猪崽子又说开了:“咱们得找找别人。咱们该干点事。”

拉尔夫一言不发。这儿是座珊瑚岛。

他避开了烈日的炙烤,也不在乎猪崽子那带凶兆的嘟哝,他照样儿做着自己快乐的梦。

猪崽子仍顺着自己的话题往下说:“在这儿咱们有多少人?”

拉尔夫走上前去,站在猪崽子身旁回答:“我不知道。”

一阵阵微风在暑热烟霭的下面,拂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棕榈叶片在微风吹到平台时,发出簌簌的低吟,于是,在他俩身上浮掠过模糊的太阳光斑,象耀眼的带翅膀的小东西在树荫里跳跃。

猪崽子仰望着拉尔夫,他脸上的阴影全反了,上半部是绿茵茵的,下半部由于环礁湖的反映,变得亮闪闪的。一道强光正抹过他的头发。

“咱们总该干点事吧!”

拉尔夫似旁若无人。一个想象中存在而从未得到充分实现的地方,终于在这儿一跃而成为活生生的现实了。

猪崽子却把拉尔夫那快活得笑得合不拢嘴当作是对他的赏识,也满意地笑起来。

“如果这真是个岛的话——”

“那又怎么样呢?”止住了微笑的拉尔夫,用手指着环礁湖。

他看到了在海蕨草中有个深米色的东西。

“一块石头?”

“不,一个贝壳。”忽然,高兴地猪崽子站了起来;他兴奋得倒也并不过份。

“对。这是个贝壳,我以前在人家的后屋墙上见过。那人叫它海螺。他常吹,一吹他妈妈就来了。那东西可值钱哩——”

有一棵靠拉尔夫的手肘边的小棕榈树苗倾斜到环礁湖上。由于小树苗本身的重量已经从贫瘠的泥土中拖出了一团泥块,这预示着它很快就要倒下了。

拉尔夫拔出细树干,在水里拨弄起来,五颜六色的鱼左右逃窜。倾斜着身子的猪崽子,看上去很不稳。

“当心!要断了——”

“闭嘴。”拉尔夫不专心地说着。贝壳有趣、好看、是个值钱的玩意儿。拉尔夫好象在做白日梦,梦中生动的幻象萦绕在他和猪崽子之间,可猪崽子并不是他梦境中的人物。他用弯曲的棕榈树苗把贝壳推出了海藻,再用一只手当作支点抵住树枝,另一只手往下压细树苗的一端,直到把贝壳挑了上来,水滴滴嗒嗒地直往下淌,然后猪崽子一把抓住海螺。此刻海螺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东西了,拉尔夫也变得兴奋起来。

猪崽子唠唠叨叨地说:“——海螺;可真贵。我敢打赌,你要买个海螺,就得花好多、好多的钱——那人把海螺挂在花园围墙上,我姨妈——”

从猪崽子手里拉尔夫接过贝壳,贝壳里的水顺他的手臂流下。贝壳是深米色的,点缀着淡淡的粉红斑点。在磨出一个小孔的贝壳尖和粉红色的贝壳嘴当中,壳体大概有十八英寸,略呈螺旋状,表面还有细致而巧妙的凸纹。壳内深处的沙子被拉尔夫摇晃出来。

“——象头奶牛哞哞叫,”猪崽子说。

“他还有些白石子,还有一只养着绿鹦鹉的鸟笼。他当然不会去吹那些石子,他说——”猪崽子停下来换了一口气,摸摸拉尔夫手里那个闪光的东西。

“拉尔夫!”

拉尔夫抬起头来。

“咱们可以吹这个来集会。他们听见了会来的——”他笑看着拉尔夫。

“这难道不是你的意思吗?你从水里捞起这只海螺就为这缘故吧?”

金黄的头发被拉尔夫往后一撩。“你那朋友到底会不会吹海螺?”

“他把海螺吹得像吐唾沫似的,”猪崽子说。“我姨妈不让我吹,因为我有气喘病。他说你吹气要从下面这儿使劲往贝壳里吹。”

猪崽子把一只手放到他那鼓鼓的小肚子上。“你试试看,拉尔夫。别人会被召来的。”

拉尔夫半信半疑,他把贝壳小的一头抵在嘴上吹起来。

从贝壳嘴里冲出一阵急促的声音,然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拉尔夫擦去嘴唇上的咸水,又试了一次,但贝壳里仍然没有一点声音出来。

“他吹起来有点象吐唾沫似的。”拉尔夫噘起嘴往里鼓气,贝壳呜地冒出一种低沉的、放屁似的怪声。

这下子两个男孩可被他逗乐了,在一阵阵高兴的笑声之中拉尔夫又使劲吹了几分钟。

“他使劲儿的吹着下面。”拉尔夫这才抓住关键,运用横隔膜的气往贝壳里灌输。

刹时那东西就响了。在掌心中一种低沉而又刺耳的声音嗡嗡作响,随后穿跃参差不齐的林海,到粉红色的花岗岩山才发出回声。无数的鸟儿从树梢上惊起,下层的林丛中则有什么动物在吱吱乱叫乱跑。

拉尔夫将嘴边的贝壳拿走了。

“天哪!”听过海螺刺耳的声音后,他那平常讲话的声音同它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别了。

他把海螺顶住嘴唇,深吸一口,又吹了一下。螺声再次嗡嗡响起:然后随着他的力度,声音碰巧增到八度,比刚才那次更加刺耳。

猪崽子哇哇地高喊,面带喜色,眼镜闪闪发亮。鸟儿在惊叫,小动物在疲于奔命的逃窜。拉尔夫接不上气了,声音跌下了八度的海螺,变成一股低沉的呜呜气流。

海螺悄无声息,就象一支闪烁的獠牙,拉尔夫的脸由于没有及时的换上气而显得暗淡无光,岛的上空仍然停留着鸟儿的惊叫声以及各种回声。

“我敢打赌,你在几英里外都听得见。“

拉尔夫喘过气,又吹了一连串短促的强音。

猪崽子惊喜地叫起来:“来了一个!”

沿海滩约一百码的棕榈树林里冒出了一个男孩子。看起来他六岁上下,身体结实、头发金黄、衣衫褴褛,粘糊糊的野果浆汁把他的脸涂得一塌糊涂。

为了某种明确的目的,他把裤子脱了下来,现在刚拉上一半。他跳进长着棕榈树的斜坡的沙滩当中,裤子再次滑到脚踝上,他一步步地走出沙滩,小步跑到平台。

他上来的时候猪崽子帮了把忙。

同一时刻,拉尔夫继续猛吹海螺,吹到林中响起了许多小孩的声音。小男孩蹲在拉尔夫面前,高兴地仰起头来看着拉尔夫。

等到他肯定地知道他们将共同干点事情时,脸上露出微笑,并把他惟一一只还算干净的肉色大拇指放进嘴巴。

猪崽子向他弯下腰去。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尼。”

猪崽子自言自语的说着这个名字,随后大声地说给拉尔夫听,而拉尔夫对此却没有丝毫兴趣,因为他还在使劲地吹海螺。

拉尔夫为吹出这种巨大的声响而兴奋至极,使他的脸紫涨着,他的心似乎跳得连敞开的衬衫也在颤动。森林中有片呼喊声由远及近而来。海滩上此刻出现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左右伸展开达几英里长,在暑热烟霭底下使沙滩都好似震颤着,时隐时现着许多人影。

一群男孩子踏着烫人而无声的海滩,而朝这边拥来。三个同约翰尼差不多的小孩子从近得令人吃惊的地方突地冒了出来。他们方才一直在森林里狼吞虎咽地大嚼野果。

一个肤色黝黑、同猪崽子一般大的孩子,拨开一处矮灌木林丛然后钻出来,走到了平台上,快乐地朝大伙儿笑笑。

更多的孩子们赶来了。他们从天真的约翰尼身上得到启示,坐在倒下的棕榈树干上等着。

拉尔夫一个劲儿地猛吹出短促又刺耳的海螺声。猪崽子则在人群中忙前忙后,问名问姓并皱眉蹙额地记着这些名字。

孩子们都听猪崽子,就象过去什么都听从带话筒的大人一样。有些孩子光着身子,提着衣服;有的半裸着身子,或者多少穿点衣服;有穿各种学校制服,灰色、蓝色、浅黄色的;有穿茄克衫或线衫的;有穿着彩条纹袜子和紧身上衣的;还有戴着各种徽章,甚至格言牌的。在绿荫里横卧着的树干之上,人头攒动,头发有褐色的、金黄的、黑色的、栗色的、淡茶色的、鼠灰色的。都在那儿窃窃私语,都睁大着眼睛观察着拉尔夫,猜测着某种事情将要进行。

越过暑热烟霭到达附近沙滩的交接部分的沿着海滩单独地或三三两两地走来的孩子,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在这儿,孩子们的眼光先被一个在沙滩上舞动着的、黑黑的、蝙蝠样的东西吸引住了,随后才察觉到这上面的身体。

原来蝙蝠样的东西是一个孩子的身影,由于垂直的阳光照射而在杂乱的脚步之中缩成的一块斑影。

当拉尔夫在吹海螺时,也注意到了最后两个随风飘动的黑斑影似的身体已经到达平台。

两个脑袋尖尖、长着琐碎头发的男孩,象狗似的趴倒在拉尔夫面前,躺在那里气喘吁吁地露齿而笑。

他们俩是双胞胎,酷似一个人,此刻正微笑着,孩子们见了都很惊讶,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双胞胎一块儿喘着气,一块儿咧嘴而笑,矮小结实,而又生气勃勃。他们俩朝拉尔夫抬起潮湿的嘴唇。

好象是因为身体不够壮,所以他们的侧影显得模糊不清,嘴巴倒张得挺大。猪崽子朝他们弯下身子,明亮的眼镜对着他们,在此起彼伏的海螺声中重复着他们两人的名字。

“萨姆埃里克,萨姆埃里克。”猪崽子一时分不清,双胞胎晃着脑袋,指来点去,大伙儿哈哈大笑。

拉尔夫终于收起海螺,一只手提着海螺,坐在那儿,脑袋耷拉在膝盖上。海螺的回声听不到了,随后笑声渐渐隐退,一片静谧。

在海滩钻石般闪烁的烟霭中某种黑漆漆的东西正在摸索前来。拉尔夫首先看到他注视着,他聚精会神的眼光渐渐把所有孩子的眼光都牵引到那个方向。

接着那个东西从烟霭中走到了清晰的沙滩上,这下孩子们才看到黑乎乎的不都是阴影,却大多是衣服。

那东西是一队男孩,他们穿着让人很少看到的怪衣服,排成并列的两行,步调一致。他们手里拿着短裤、衬衫,提着各种衣服,但每个男孩都戴一顶有银色帽徽的黑方帽。

他们的身体从喉咙到脚跟都被黑斗篷裹着,一个长长的、银色的十字架佩在左胸前,每个人的颈部都被丑角服装上用的褶叠花边领装饰着。带着暑热,翻山越岭,寻找食物,此刻再加上光线强烈得令人目眩的海滩更让人大汗淋漓,使他们的皮肤红得就象刚洗过的梅子。

管他们的一个男孩同他们穿着一样,除了他的帽徽是金色的。

这支队伍离平台约十码远时,他一声令下,队伍停住,在炙烤的阳光下他们都喘着粗气,汗如雨下,东摇西晃。这个男孩独自往前走来,斗篷一甩,攀上平台,此刻他仍盯着前面看,尽管在他眼前几乎是漆黑一片。

“带喇叭的大人在哪儿?”

拉尔夫觉察到太阳的强烈使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回答道:“这儿没有带喇叭的大人。只有我。”

这男孩往前走,眼光向下,盯着拉尔夫,同时皱起面孔。

看见了一个膝盖上搁着深米色贝壳的金发男孩,这似乎并没有使他满足。他快速转过身来,黑斗篷兜着圈圈。

“那么,有没有船呢?”从拂动着的斗篷里可以看出他是个大身架的瘦高个儿,黑帽子下露出红头发。

他脸上长着痤疮和雀斑,长相难看,但不显得傻气。此刻虽有点沮丧的两只浅蓝色的眼睛看向前方,但又露出即将发怒的样子,或者说随时准备发怒的样子。

“大人不在这儿喽?”拉尔夫在他背后回答:“没有,可我们正开会呢。来参加吧。”

挤得紧紧的队列被穿斗篷的男孩们挤散了。

高个子的男孩对他们喊道:“合唱队!立正!”队员们照做,但他们精疲力竭,挤在一起排成一个队列,在阳光下站在那里左右摇摆。

其中也有一些开始小声抱怨起来:“可是,梅瑞狄。请问,梅瑞狄……我们可不可以……?”

一个男孩就在那时突然噗地一声合脸倒在沙滩上,队伍一下子没了秩序。

立刻,摔倒在地的男孩被他们抬到平台上,让他躺下。

梅瑞狄瞪着眼,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坐下。随便他。”

“可是,梅瑞狄。”

“晕倒的总是他,”梅瑞狄说,“在直布罗陀晕倒;在亚的斯亚贝巴晕倒,而且在晨祷时还晕倒在指挥身上呢!”合唱队员为这最后一句行话引得一阵窃笑,他们象一群黑鸟似的依附在横七竖八的树干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拉尔夫。

猪崽子没敢再问名字。这种整齐划一所产生的优越感,还有梅瑞狄口气中毫不客气流露出的权威性,让他惊呆。他畏畏缩缩地退到拉尔夫的另一边,眼镜被他拨弄着玩了起来。

梅瑞狄转向拉尔夫。

“一个大人也没有吗?”

“没有。”

梅瑞狄坐在树干上东张西望。“那么我们只好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情了。”

有了安全感的猪崽子在拉尔夫的另一边怯生生地说道:“为了决定下一步我们怎么办,拉尔夫才召开这个会。我们已经晓得了一些名字。那是约翰尼。那两个——他们是双胞胎,萨姆和埃里克。哪个是埃里克——?你?不——你是萨姆——”

“我是萨姆——”“我是埃里克。”

“最好大家能说出自己的名字,”拉尔夫说道,“我叫拉尔夫。”

“大部分人的名字我们已经知道了,”猪崽子说。“这些名字是刚知道的。”

“小孩儿的名字,”梅瑞狄说。“为什么偏要叫我杰克?我叫梅瑞狄。”

很快地朝他转过身的拉尔夫。听得出这是一个自己会拿主意的人。

“还有,”猪崽子继续说道,“那个男孩——我忘了——”

“你说得够多的了。”杰克·梅瑞狄说。“闭嘴,胖子。”

一阵大笑。

“胖子不是他的名字,”拉尔夫喊道,“他名叫猪崽子!”

“猪崽子!”

“猪崽子哟!”

“嗬,猪崽子哟!”一下子响起了暴风雨般的笑声,在笑着的也包括最小的孩子。

片刻之间除了猪崽子,其他男孩子们都连成一气:猪崽子脸色通红,耷拉着脑袋,又擦起眼镜来。

笑声总算过去了,又继续点名。

在合唱队里一直粗俗地龇牙咧嘴的那个男孩是莫里斯,他的个儿仅次于杰克。还有个谁也不熟悉的鬼头鬼脑的瘦个子男孩,他独来独往,一副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样子。

他喃喃地说完他叫罗杰,又闷不做声了。还有比尔、罗伯特……,刚才晕倒的现在靠着一根棕榈树干坐着的那个合唱队男孩,毫无血色的脸朝拉尔夫微笑,说西蒙是我的名字。杰克说话了。

“咱们该想一个办法,想想怎么才能得救。”

一阵嘈杂之声。

一个叫亨利的小男孩喊着要回家。

“住口,”拉尔夫举起海螺漫不经心地说着。

“我觉得该有个头儿来对某些事情下决定。”

“一个头儿!一个头儿!”

“我该当头儿,”杰克骄矜地说,“因为我是合唱队的领唱,又是领头的。而且我还会唱升C调。”

一阵闹哄哄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好吧,”杰克说,“我——”他犹豫不决了。

后来那个叫罗杰的、黑黝黝的男孩动弹一下,讲话了。“大伙儿投票表决。”

“对呀!”

“选一个头儿!”

“大伙儿选——”这场选举的游戏同海螺一样那么令人开心。

杰克开始反对,但是希望有个头的要求已经变成一种呼声,而且拉尔夫本人也大声表示赞同。

对于这种现象的解释是没有一个男孩能找出充分理由来的,猪崽子感到事情已成定局,头头非杰克莫属。

然而,坐在那里的拉尔夫,身上有着某种镇定自若的风度,又那么与众不同:他有那样的身材,外貌也很迷人。

而最最说不清的,或许也是最强有力的,那就是他拥有海螺。他是惟一吹过海螺的人,现正坐在平台上等着大家选他,那碰不起的东西被他安安稳稳地搁在膝盖上,这一点是无人能比的。

“选那个有贝壳的。”

“拉尔夫!拉尔夫!”

“让那个有喇叭玩意儿的人当头。”

拉尔夫举起一手以示安静。“好了。谁要杰克当头?”

带着一种沉闷的气氛合唱队把手举了起来。

“谁要我当?”

除合唱队、猪崽子以外,剩下的人都立刻举起了手。随后猪崽子也把手勉强地举了起来。拉尔夫点着数。

“头领的头衔归我了。”

孩子们高兴地鼓起掌来,甚至连合唱队员也拍起手来。

杰克恼羞成怒,脸红得连雀斑都看不见了。他刷地站起来,接着又改变主意坐下。与此同时,闹哄哄的声音不绝于耳。拉尔夫瞧着杰克,急于表达什么。

“合唱队归你,当然。”

“他们确能组成一支队伍——”

“或当猎手——”“他们可以当——”杰克红涨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原色。

拉尔夫又挥手示意安静。

“杰克负责管合唱队。他们可以当——你要他们当什么?”

“猎手。”杰克和拉尔夫都对彼此有一种羞怯的好感因而两个人相互微笑着。

其余的男孩迫不及待地讲起话来。

杰克站起身。

“好了,合唱队,脱掉你们的外套。”

合唱队的男孩子就象下课一样,一立而起,一面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面黑斗篷被堆在草地上。

杰克把自己的衣服往拉尔夫身旁的树干上一撂。

被汗水浸湿的灰短裤紧贴在他身上。

杰克注意到了拉尔夫无比钦佩的看着他们的目光,解释道:“刚才我想知道四周是否被水围着。于是就想爬过那座小山。可你的海螺声把我们给召来了。”

拉尔夫微笑着,他举起海螺以示安静。

“大伙儿听着。我得有空儿把事情仔细想想。我没法对一件事情立刻决定该怎么办。如果这不是个岛,或许咱们马上就会获救。因此咱们得弄清这是不是一个岛。大家都必须呆在附近,别走开。我们三个——很多人去了就会把事情搞得很糟,还会互相丢失——我们三个先去摸摸底,把事情弄弄清楚。我去,还有杰克,还有,还有……”

他环顾着四周一张张急切的面孔等着被他点到。“还有西蒙。”

西蒙站起来也对周围吃吃笑着的男孩微微地笑了。

西蒙因发晕而苍白的脸色已恢复了正常,让人很容易看出,他虽瘦小,却是个挺精神的小男孩。

炯炯的目光从披散下来的、又黑又粗又乱的头发下露出。

他朝拉尔夫点点头。

“我去。”

“还有我——”杰克嗖地把一个相当大的刀子从身后的刀鞘里拔了出来。一下子捅进了树干。

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猪崽子嚷嚷道:“我也要去。”

拉尔夫向他转过身去。“这种事你干不了。”

“我反正要去——”

“你去了也没有用,”杰克直截了当地说。“三个就够了。”

猪崽子的眼镜闪烁着光。“我跟他在一起是他刚找到海螺的时候,比谁都早。”

对这点来说,杰克和别的孩子们都毫不在意。

眼下大伙儿已经散开。

拉尔夫、杰克和西蒙跃过平台,沿着沙滩走过洗澡的水潭。在他们身后猪崽子跌跌撞撞地尾随着。

“要是西蒙走在咱俩当中,”拉尔夫说道,“那咱们就可以在他头顶上讲话。”

三个孩子把脚步加快。这就使西蒙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他们。

不一会儿猪崽子被停住脚转着身的拉尔夫看着。

“瞧。”

杰克和西蒙装作什么也没注意到,继续赶路。

“你不能跟上来。”

猪崽子的眼镜覆盖了一层雾气——这回还带着一种蒙羞受辱的感觉。

“你告诉了他们。我说了以后还告诉他们。”他嘴巴颤动着,满脸通红。

“我说过我不要——”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关于把我叫猪崽子的事。我说过只要他们不叫我猪崽子,别的我就不在乎。我还说别告诉人,然而你却一下子说了出去——”

两个孩子都不出声了。拉尔夫恍然大悟地瞧着猪崽子,看出他的感情受到伤害,正气得要命。

拉尔夫踌躇着,到底是道歉一声好,还是干脆火上浇油。

“叫你胖子比叫猪崽子好听,”拉尔夫最后说,又带着一种真正领导派头的直率说道,“不管怎么样,要是你感到满意,我为此而抱歉。好了,回去吧,猪崽子,去点名。你该做那活儿。回头见。”

拉尔夫转身向另外两个追去。

猪崽子停住脚,双颊上的怒容慢慢地消失了。

他往后走向了平台的方向。

三个男孩轻快地走在沙滩上。海水平静,一长条布满海藻的海滩坚硬得几乎象条路。

孩子们感觉到一种魅力扩展到他们和周围景色之上,为此神采奕奕。

他们相互对望,大声嬉笑,说个不停,可谁也没有把别人的话听进去。

气氛明朗而欢快。拉尔夫要将这所有这一切作出解释,他来了个拿大顶,又倒了过来。西蒙在三个孩子笑完后怯生生地触触拉尔夫的手臂;他们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前进,”杰克跟着说,“咱们是探险家。”

“咱们要走到岛的尽头,”拉尔夫说道,“到岛角上去转转看。”

“假如这是个岛——”

傍晚将至,烟雾逐渐地散去。他们把岛的尽头看得一清二楚,在形状和感觉上都没有新意。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方方的混杂地形,还有一大块巨石坐落在环礁湖里,海鸟正在上头营窝作巢。

“正象一层糖霜,”拉尔夫说,“是在粉红色蛋糕上的糖霜。”

“这个地方找不到什么,”杰克说,“因为就连一块大岩石也看不到,只有个弧形地段——而且,你们看到的也不过是乱极了的山岩——”拉尔夫用手遮着刺眼的太阳光,眼光随着一片岩——沿着高低不平的山的轮廓望去。这一部分的海滩比他们见过的其他部分都更靠近山。

“咱们从这儿爬试试看,”他说。

“我认为从这条路上山最方便。这儿丛林植物少点,粉红色的岩石较多。来吧。”

三个男孩开始向上登攀。

一路上的山石不知是被什么力量弄得扭曲砸碎七歪八倒的放着,你堆我叠地垒作一团。

这山岩最常见的特征是:在一个粉红岩石的峭壁顶上盖着一大块歪斜的巨石,而在这之上又接二连三地压着石头,直至保持着平衡这一片粉红色的山岩才形成一整块,这一整块岩石穿过互相交缠的藤蔓伸向晴空。

在粉红色的峭壁拔地而起的地方,有许多狭窄的小径逶迤而上。这些小径深陷在一片植物世界之中,孩子们可以面对山岩侧身沿着小径爬上去。

“这种小径是怎样形成的呢?”杰克停了一下,擦着脸上的汗水。

拉尔夫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旁。

“是人吗?”

杰克摇摇头。

“是动物。”

拉尔夫直盯着黑洞洞的树底。

森林正在微微地颤动着。

“继续往前走。”

沿着崎岖的山脊向上登攀倒还容易,要穿越矮灌木林丛到达新的小路那就困难了。

在这儿,无数藤蔓的根茎相互交缠,孩子们不得不象穿针引线似的在其中前进。

此时山坡的倾斜趋势是他们的唯一向导,看那些四周长满粗大藤蔓的洞穴,是不是这一个高过那一个。

孩子们慢慢地、竭尽所能地向上攀爬着。在可以说是他们陷在这些缠绕着的乱糟糟的植物中的最困难的时候,拉尔夫目光闪闪地回顾着另两个。

“真带劲。”

“好极了!”“没话说。”他们并没有理由该这样高兴。三个人全都热得要死、脏得要命、身体也精疲力尽。拉尔夫身上给划得一塌糊涂。藤蔓有碗口粗,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仅留很小的间隙,只能钻过去。拉尔夫试着叫了几声,他们只听到了低沉的回音。

“这才是真正的探险。”杰克说道。

“我敢打赌,以前肯定没有人来过这儿。”

“咱们该画张地图,”拉尔夫说,“可是没纸。”

“咱们可以往树皮上划,”西蒙说道,“再使劲把黑的东西往里嵌。”

三人在暗淡的光线中眨着亮闪闪的眼睛,进行着严肃的交流。

“真带劲。”

“好极了!”这儿可没地方拿大顶了。

这次拉尔夫激情发泄是装作要把西蒙撞倒,一会儿在幽暗的树丛底下他们就喘着粗气,乐成一团。

互相分开以后,拉尔夫先开了口。“得再走喽!”从藤蔓和树丛出去,前面是一个粉红色的花岗岩峭壁,离这儿隔着一段路,因而孩子们可以沿着小路小步往上跑。走过小路前面的视野更加开阔了,他们可以瞥见一望无际的大海。骄阳不露缝隙地照在小路上,阳光将他们在黑暗和潮湿的暑热中浸透的衣服晒干了。

通向山巅看上去这最后一段路就象在粉红岩石上的蔓草,蜿蜒而上,却不再投入黑暗之中。孩子们择路穿越狭窄的山路,翻过碎石砂砾的陡坡。

“瞧哪!瞧哪!”在这一端高处的岛上,四散的岩石隆起着,有的象草垛,有的象烟囱。那块大石头被杰克一推就动,发出刺耳的轧轧声。

“前进——”但不是“前进”到山顶去。要等到三个孩子接受如下的挑战要赶到突击顶峰之前:前面横着大似小汽车样的岩石。

“嗨哟!”岩石伴着节拍摇来摇去。“嗨哟!”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直增大到逼近能维持平衡的临界点——来一下——再来一下——“嗨哟!”

那块大石头摇动在一个支点上,不停地晃晃荡荡,决然一去不返,它越过空中,摔下去,撞击着,翻着筋斗,在空中蹦跳着,发出深沉的嗡嗡声,森林的翠顶被它砸出一个大洞。回声四起,鸟儿惊飞,那儿弥漫着白色的、粉红色的尘灰。远处再下面的森林象个发怒的恶魔经过似的震颤着;然后海岛再次平静下来。

“真带劲!”“真象一颗炸弹!”“喂——啊——呜!”他们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足足沉浸了好几分钟。终于离开这地方朝前走。通向山顶之后的路就容易了。拉尔夫在他们离山顶还有最后一段路时在原地停住了。“天哪!”他们正处在山侧的一个圆山谷边上,确切说是半圆的山谷边上。这儿盛开着蓝蓝的野花——一种岩生植物。溢流顺着口子垂荡下去,水沫乱溅落到森林的翠顶上。各种彩蝶在空中翩翩飞舞、忽上忽下忙个不停。

方方的山头与圆山谷还有一点距离,不一会儿他们就已站在山顶上了。他们在登上山顶以前就猜到了这是个岛:因为在粉红色的岩石中向上爬时,两侧都是大海,高空极其明澈,孩子们本能的意识到四面都是大海。可他们感到,似乎等站到山顶上,同时看到圆环状的海平线时,最后再下结论更合适些。

拉尔夫回头对另两个说:“这个岛归咱们了。”

海岛有点儿象船:他们所立之处地势隆起,他们身后曲折的地形下延到海岸。

两边都是千奇百怪的岩石、峭壁、树梢,山坡很陡。

正前方,在船身的范围之内,地形下降的坡度稍稍缓和一些,绿树将土地覆盖。有的地方露出粉红色的岩石。

再过去是岛上伸展开来的平坦而浓绿的丛林,最后以一块粉红色的岩石而告终。就在这个岛即将被海水淹没的地方,有着另外一个岛:几乎是同海岛分开有一块象城堡似的岩石矗立着,隔着绿色的海面与孩子们相对,象一个不可跨越的粉红岩石的棱堡。

孩子们俯瞰着这所有的一切,随后他们站得高高的向大海远眺。

下午已经过去,而景象仍依稀可见,并没有受到烟霭的干扰。

“那是礁石呢?一座珊瑚礁。我见过这样的图片。”

这礁石从两、三个方向环绕着小岛,它们位于一英里之外的海中,跟现在孩子们把这儿叫海滩的地方相平行。珊瑚礁在海中散布着,就好象一个巨人曾弯腰要为海岛的轮廓划一条流动的白粉线,可还没来得及划好就因累而作罢。礁石内侧:海水绚烂、暗礁林立、海藻丛生,就象水族馆里的生态展览一样。湛蓝的大海在礁石的外侧。海潮滚滚,礁石那边拖着长长的银白色的浪花泡沫,这让他们感到仿佛是大船正在稳稳地后退着。

杰克指着下面。

“那是咱们登陆的地方啊!”一道明显的缺口在树林中,在瀑布和峭壁之外:那是断树残干,往后延伸,在孤岩和大海之间剩下一抹棕榈所造成的。也正在那儿,突入环礁湖的是那块高出的平台,周围有小虫似的人影在跳动着。

从他们所站的平地拉尔夫朝斜坡方向往下看,模糊的看到一条曲折的线,那是一条穿过野花,盘旋直下到一块岩石的溪谷,孤岩就从那里开始。

“这条路回去最快。”孩子们眼睛闪着亮光,兴奋得合不拢嘴,他们凯旋而归,品尝着占有的欢乐。他们精神振奋,彼此都成了好朋友。“没有炊烟,也没有船只,”拉尔夫聪明地说。“咱们以后会吃准这点;这样的岛就不会有人住。”

“咱们要找吃的,”杰克叫道。“打猎。抓猎物……等到有人找到咱们为止。

”西蒙瞧瞧他们俩,什么也没说,可不住地点头,弄得黑头发前后乱甩,使他的脸容光焕发。拉尔夫俯瞰着没有礁石的另一个方向。

“还要陡呢!”杰克说。

拉尔夫用手做成一个倒放着的杯子的形状。

“那下面有一小片森林……山把那片森林抬高了。”满山遍野的长着各种野花和乔木。此刻森林骚动起来,萧声阵阵,此起彼伏。附近成片的岩生野花拂动着,一会儿带着凉意的微风吹到了他们的脸上。

拉尔夫将双臂伸开。

“全是咱们的。”孩子们在山上欢呼雀跃着。

“我饿了。”西蒙一提起饿,别的孩子也有同感。

“走吧!”拉尔夫说道。“咱们已经弄清楚想要了解的事情了。”

他们翻过一道岩石斜坡,落到一片野花丛中,又在树下寻路前行。他们停到了那块地上,好奇地观察着四周的矮灌木丛。

西蒙先开了口。

“象蜡烛。蜡烛矮树。蜡烛花蕾。”矮灌木丛是墨绿的长青树,花香四溢,好多光滑的绿色花蕾叠着花瓣朝向阳光。杰克拿刀一砍,香沫四溅。

“蜡烛花蕾。”

“你又不能将花蕾点燃,”拉尔夫说。“它们只是看上去象蜡烛。”

“绿蜡烛,”杰克鄙弃地说,“咱们又不能把这当饭吃。走吧!”

孩子们又开始进入茂密的森林,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扑通扑通地行走在一条小径上,突然听见一阵噪声——短促刺耳的尖叫声——小路上留下了蹄子沉重撞击地面的声音。

他们越往前推进,尖叫声越响,最后变成一阵阵声嘶力竭的狂叫。他们发现厚厚的藤蔓缠住了一头小野猪。

它惊恐万分,发疯似的朝四下挣扎着,不断发出尖叫声。

三个孩子冲上前去,杰克还拔出刀子挥舞起来。他在空中高举手臂。

随后停了一下,一个间隙,小野猪继续狂叫,藤蔓在快速地抽动着,杰克结实的手臂挥来挥去、刀刃闪亮。短暂的停顿使孩子们意识到要是小野猪向下冲去,力量是会很大的。

接着小野猪摆脱了藤蔓的束缚,急忙奔进矮灌木林丛。只剩下孩子们面面相觑,看着那恐怖的地方。

杰克苍白的脸将雀斑衬得一清二楚。他意识到自己还高举着刀子,便垂下手臂把刀身插入鞘内。一时他们全都羞愧地笑起来,又开始爬回原来的小径。

“我正在选地方,”杰克说。“我正拿主意往哪儿下手。”

“你该用刀戳下去,”拉尔夫激烈地说道。“人们老是说杀猪的事。”

“割猪的喉咙放血,”杰克说,“要不就吃不成肉。”

“那你为啥不——?”孩子们知道他为啥没下手:因为缺少一刀刺进活物的那种狠劲;因为害怕喷涌而出的那股鲜血。

“我正要,”杰克说。他走在头里,另两个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正在找地方。下一回——”

他一把将刀子从刀鞘中拔出,猛地砍进一棵树的树干。下一回可不发菩萨心肠了。他狂野地环顾着四周,挑战似的看看有谁敢反驳。随后他们一下跑进了阳光里,不一会儿就边忙着找东西吃,边顺着孤岩走向平台去开会了。

第二章山上的火焰

海螺一被拉尔夫吹完,平台就站满了人。这次聚会跟上午举行过的那次不同。下午的阳光从平台的另一侧斜射进来,大多数孩子的皮肤被炙热的太阳光所灼伤,他们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而合唱队,不象一个团体那样引人注目了,仍将斗篷扔在一边。

拉尔夫身体的左侧朝着太阳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他的右面是合唱队的大多数成员;他的左面是这次疏散前相互陌生的稍大的孩子;他的前面是蹲坐在草地上的小孩子们。

此刻变得安静了。带粉红斑点的米色贝壳被拉尔夫提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轻轻吹过平台。

他拿不定主意站好还是坐好。他侧眼朝左面、朝洗澡的那个水潭方向瞧瞧。猪崽子就坐在身边一言不发。

拉尔夫清清嗓子。

“那就这样吧!”他随即发现自己能顺利地说下去,解释清自己必须说的话。

他一手捋捋自己金黄的头发,一面说道:“我们在一个岛上。我们到过山顶,看到四面都是海水。我们到达的只是一个荒岛,荒无人烟,没有生机。”杰克插嘴说:“我们得有一支队伍——去打猎。猎野猪——”

“对呀!这岛上有野猪。”他们三人全都忙着试图传递一种感受,一种看到过肉色有生命的东西在藤蔓中挣扎的感受。

“我们看见——”

“吱喳乱叫——”

“它逃脱了——”

“我还没来得及下手——但是——下一回!”杰克猛的将刀劈进一枝树干,挑战似的朝四下瞧瞧。

会议又继续下去。

“大家都清楚,”拉尔夫说,“咱们需要有人去打猎、去弄肉。另外一件事。”

膝盖上的贝壳被他举起,他环顾着一张张光影斑驳的面孔。

“一个大人也没有。咱们只好自己照顾自己。”

会上一片唧唧喳喳,随之恢复平静。

“还有件事。咱们必须象在学校里那样来个‘举手发言’,不能许多人同时发言。”他把海螺举到面前,打量着海螺嘴。

“谁要发言我就将海螺给谁。”

“海螺?”

“这贝壳就叫海螺。要发言的人就拿着海螺说话。”

“可是——”

“瞧——”

“他的发言不能被任何人打断,除了我。”杰克起身站起来。

“咱们要作些规定!”他激动地高叫道。“规定许多条!谁要是违反这些条条——”

“喂——哦!”

“真带劲!”

“好啊!”

“干吧!”

拉尔夫感到有谁把海螺从他膝上拿起。

接着猪崽子兜着那只米色的大贝壳站了起来,欢叫声消失了。

杰克还站着,疑惑不定地瞥了拉尔夫一眼,后者却在笑嘻嘻地轻拍着一根圆木。

杰克只好坐了下来。

猪崽子一面在衬衫上擦着刚摘下的眼镜,一面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与会者。

“拉尔夫被你们妨碍了。你们不让他抓住关键的事情。”他停顿一下以引起大家的重视。

“谁知道咱们在这儿?呃?”

“在飞机场会有人知道。”

“带喇叭那东西的大人——”

“我爸爸。”

猪崽子把眼镜戴上。

“任何人都不知道咱们在什么地方,”猪崽子说道。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呼吸更加局促。

“他们好象知道咱们要上哪儿;好象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咱们现在哪儿,因为咱们根本没到过目的地。”

他张口结舌地瞧着大家,然后摇晃着身子坐下。

拉尔夫把海螺从猪崽子手里拿回来。“这个就是我打算要说的,”他接着说,“当你们全都,全都……”他望着大伙儿全神贯注的表情。

“击落的飞机着火了。没人知道咱们在哪儿。咱们也许会在这儿呆很长时间。”

此时鸦雀无声,大家连猪崽子扑哧扑哧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阳光斜射进来,金色的阳光铺满了半个平台。环礁湖上的轻风连续不断,就象追逐着自己尾巴的小猫,夺路越过平台,窜进森林。拉尔夫把垂在前额上的一绺金发往后一捋。

“那咱们只好长时间的呆在这儿。”

没人吱声。拉尔夫突然咧嘴笑起来。

“这个岛多棒啊!我们——杰克、西蒙和我——我们爬过山。这个岛好极了!有吃有喝的,还有——”

“各种山岩”

“蓝蓝的野花——”

有点儿恢复过来的猪崽子指指拉尔夫手里的海螺,杰克和西蒙不出声了。

拉尔夫继续说道:“咱们在岛上等的时候可以玩个痛快。”

他不断地作着手势。“就象在书里写的一模一样。”

一下就爆发出一阵喧嚷声。

“金银岛——”

“燕子号人和亚马逊号人——”

“珊瑚岛——”

拉尔夫把海螺挥舞着。

“这是咱们的岛。一个美好的岛!在大人找来之前,咱们可以在这儿尽情玩耍。”杰克将海螺拿到手中。

“有野猪,”他说。“有吃的,沿那边过去的小溪里可以去洗澡——样样都不缺。还有人发现别的东西吗?”

他把海螺给拉尔夫,坐了下来。

显然没人看到别的东西。

一个持反对意见的小孩被稍大一点儿的孩子发现了。

有群小孩怂恿他出来,可他不肯。

这个小孩是个小不点儿,小得象只虾米,大概六岁,由于一块紫红的胎记使他的一侧脸孔模糊不清。

此刻他站着,在众目睽睽的眼光下显得不知所措,他用一只脚趾头往下钻弄着粗壮的野草。

他嘟嘟喃喃,几乎要哭了出来。

别的小孩低声嘟哝着,可态度却挺严肃,他们把他推向拉尔夫。

“好吧,”拉尔夫说道,“那就来说吧!”

小男孩心慌意乱地四下张望着。

“快说吧!”

小男孩伸出双手要把海螺拿走,与会的孩子们大笑大嚷起来,为此他马上缩回双手,哭开了。

“让他拿海螺!”猪崽子喊道。

“让他拿!”拉尔夫示意他将海螺拿起来,可随之一阵笑声把小男孩的声音淹没了。

猪崽子跪在他身边,一手按在大海螺上,听他讲,并向其余的人作出解释。

“他要知道你们将如何处置蛇样的东西。”

拉尔夫笑了,别的孩子也跟着笑了。

小男孩身体蜷缩成一团。

“给我们讲讲蛇样的东西。”

“现在他说那是只小野兽。”

“小野兽?”

“蛇样的东西。好大好大。他见过。”

“在哪儿?”

“在林子里。”

不知是微风飘荡,还是夕阳西下树木底下已有阵阵的凉意。

孩子们感到了这点,骚动起来。

“在这么大点的岛上不可能有小野兽、蛇样的东西,”拉尔夫好心地解释道。

“象非洲、象印度,只有在大地方,才找得到那种东西。”一阵喃喃细语声过后,接着是一阵庄重的点头。

“他说小野兽在黑暗中出来。”

“那他就没看见!”一阵笑声、欢闹声。

“你们听见吗?他说那东西能在黑暗中被看到——”

“他仍说见过小野兽。那东西来来回回好几次,要吃掉他——”

“他在做梦呢。”随后哄堂大笑。

拉尔夫向四周环顾,看着每一张面孔,寻求大家的支持。

大点的孩子们赞同拉尔夫;可小孩子中却有很多人表示怀疑,单靠推理式的保证是不能使他们信服的。

“他准是做恶梦了。因为老在这些藤蔓中徘徊。”孩子们都庄重的点头表示知道恶梦是怎么回事。

“他说见过野兽、蛇样的东西。他问今晚它会不会再次出没。”

“可根本没小野兽呀!”

“他说小野兽在早上变成绳子样的东西挂在树枝上,不知道今儿晚上能不能再来。”

“可根本没有小野兽呀!”

此刻所有的笑声都消失了,大伙儿面容肃然地瞧着他。

拉尔夫双手捋着头发,虽很开心但却恼怒地注视着这个小男孩。海螺被杰克一把抢过。

“当然拉尔夫说得对。没有蛇样的东西。如果真有蛇我们就把它逮住杀掉。我们正要去猎野猪,为大伙儿搞点肉。我们也要去打蛇呢——”

“可实在没有蛇呀!”

“我们打猎时会搞清楚的。”拉尔夫恼了,一时没了主意。他感到自己面对着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而看到他的眼睛又是那样的全神贯注,毫无幽默感。

“可实在没有野兽呀!”从拉尔夫内部涌上来的某种力量迫使他又大声地强调这一点。

“可我告诉你们野兽不在这儿!”

与会者一片沉默。拉尔夫又把海螺举起,他一想到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就转怒为喜了。

“咱们现在来商量最重要的事情。我一直在思索。就是在我们几个爬山时也在想。”

他向另外两个会意地咧嘴笑笑。“刚才在海滩上也在想。我想的就是,咱们玩,也不要忘了得救的事儿。”

与会者表示赞同的热情呼声象热浪那样冲击着他,将他的话打断,他想了想后又说:“咱们要得救,当然咱们会得救。”

一派喧闹声响起。这种只是出于拉尔夫的新的权威给大家带来了光明和欢乐,并非是有什么根据的直率的断论。

拉尔夫只好挥舞海螺以示安静,让大伙儿继续听他说。

“我父亲在海军里。他说已经没什么岛屿人们不知道的了。他说女王有个大房间,装满地图,世界上所有的岛都画在那上面。所以女王一定会有这个岛的地图的。”

一片欢天喜地的声音又响起了。

“早晚会有船派到这儿。没准儿还是我爸爸的船呢。大家等着,咱们会得救。”他为了强调而停顿了一下。

他的话给与会者带来了一种安全感。他们本来就喜欢拉尔夫,而现在更尊敬他了。

大伙儿自发地开始拍手叫好,一会儿掌声响彻整个平台。拉尔夫一阵脸红,他侧眼看到猪崽子的钦羡之情暴露无遗,而在另一侧看到杰克在嘻嘻地傻笑,表示他也知道怎么鼓掌。

拉尔夫挥挥海螺。

“停下!等一等!听我说!”他在安静的气氛中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还有件事。船只经过岛的附近时,船上的人不一定会注意到咱们。因此为了帮助他们找到咱们必须在山顶上升起烟来。咱们一定要生堆火。”

“一堆火!生一堆火!”一半孩子立刻站了起来。

杰克在当中鼓噪着,一时忘记拿海螺了。“来吧!跟我来!”

棕榈树下的一片空地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呼声。拉尔夫也站了起来,大叫安静,可没人听他的。人群一下子都一窝蜂地跑向岛的一端,——跟着杰克跑了。甚至连最小的孩子们也跑起来,踩着断枝落叶,拼命地跑着。留下拉尔夫拿着海螺,此外就只剩下了猪崽子。

猪崽子的呼吸差不多完全恢复正常。

“一群小孩儿!”他轻蔑地说。“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孩子气!”拉尔夫踌躇地看着猪崽子,把海螺搁到树干上。

“我打赌是吃茶点的时候了,”猪崽子说。

“真不知他们跑到那山上去想干什么?”他略带敬意地抚摸着海螺,随后停下来抬头仰望。

“拉尔夫!嘿!你上哪儿?”

拉尔夫已经把第一层断裂面爬过去了。

他前面老长一段路都留下了孩子们咔嚓咔嚓地踩着枝叶的声音和欢笑声。猪崽子用不满的眼光看着他。

“象一群小孩儿——”他叹了口气,弯下腰系紧鞋带。

蜂拥而去的人群的噪声随着他们上山而渐渐远去。然后,猪崽子带着一种长者不得不跟上孩子愚蠢的胡闹而作出牺牲的表情,他把海螺捡起来,转向森林,开始择路翻过起伏不定的孤岩。

在另一侧的山顶下有块平坦的森林。拉尔夫无意中又做了个倒放着的杯子的手势。

“那下面有咱们许多柴火。”杰克点点头,用牙齿咬住下嘴唇。

一侧较陡峭的山,在距离他们脚下约一百英尺处开始,有块地方好象特地设计好了来放燃料似的。

在潮湿的暑压之下,因为缺少足够的泥土供树木生长,而使它们过早地倒下腐烂了:藤蔓盘缠,在底下托着枯树,新的树苗夺路而长。

杰克向已站好的合唱队转去。他们将黑帽子滑向一侧戴着,盖住一只耳朵,就象带着贝雷帽。

“咱们要搞一个柴火堆。来吧!”

他们找出最适合的下坡路,开始用力地拖拉枯树残枝。已到山顶的小孩子们也跟着滑了下来,除了猪崽子一人外,每个人都在忙碌。

树木大多数都已腐烂不堪,一拉就碎,木屑四飞,还有纷扬的树虱和烂物;可也有些将树干原根拉出来。

双胞胎萨姆和埃里克先找到一根可能会是原根的圆木,但他们搬不动,拉尔夫、杰克、西蒙、罗杰和莫里斯来插手帮忙。

接着他们把那棵样子古怪的枯树一点点抬到岩石上,把它倒在了柴火堆上。

每一群孩子都多少加了点柴火,这样柴火堆越来越高。

又一个来回时拉尔夫发现自己正和杰克一块儿扛一根大树枝,他们俩共同承受着这个重物,不由互相咧嘴而笑。

在微风中、在欢叫中、在斜射到高山上的阳光中,再次散发出一种魅力,一种亲密无间、大胆冒险和令人满足的光辉,一种奇妙而无形的光辉。

“真有点吃不消。”杰克露齿笑着回答:“咱们俩能扛得动。”

他们俩一块儿竭力把树枝扛着,摇晃着爬上了最后一段陡峭的山路。

他们俩一块儿哼着一!二!三!大树枝被砰地扔到大柴火堆上。

随后他们俩又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欢笑着走回去,于是拉尔夫情不自禁的来了个拿大顶。

在他们下面,孩子们仍在干着活,尽管有些小家伙已经失去兴趣,在这片新的森林里寻找起野果来。

此刻双胞胎出乎人们的意料,捧着一抱抱枯树叶爬上山来,把叶子倾倒在柴火堆上。

感到柴火堆够高了,孩子们一个个都不再回去拿,他们站在粉红色的、嶙峋的山顶石之中。呼吸现在平静了,身上的汗水也干了。

拉尔夫和杰克互相瞅瞅,大伙儿站在边上干等着他们。他们俩产生起一种惭愧的感觉,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这种心情。

红涨着脸的拉尔夫先开了口。“你来怎么样?”他清清嗓子继续说:“你来点火好吗?”

于是尴尬的局面出现了,杰克的脸也红了。他开始含糊不清地喃喃而语。“你拿两根树枝互相摩擦。你摩擦——”

他瞥了一下拉尔夫,拉尔夫却不打自供了无能,他脱口而出。

“谁有火柴?”

“你做张弓,旋动那枝箭取火,”罗杰说道。

他搓手模仿着,“嘶嘶。嘶嘶。”一阵微风拂过。

随之而来的是穿着短裤和衬衫的猪崽子,从森林中他谨慎地费力地走了出来,夕阳的亮光把他的眼镜反射得一闪一闪的。

海螺被他的胳膊夹着。

拉尔夫朝他喊道:“猪崽子!你忘了带火柴?”

别的孩子跟着嚷嚷,使得山上一片嗡嗡响。

猪崽子摇摇头,来到柴火堆旁。“嗳呀!这么大堆是你们搞的?是不是?”

杰克突然用手指着,说:“他的眼镜——拿眼镜作聚光镜!”

猪崽子来不及脱身就给团团围住了。

“嘿——放我走!”正当猪崽子发出恐怖的尖叫,杰克手快的将眼镜从他脸上抢走。

“当心!还我眼镜!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要把海螺给打碎了!”

他被拉尔夫用胳膊肘推向一边,跪在柴火堆旁。

“站开,别把光挡住。”一阵推推拉拉,再加上瞎起劲的大叫大嚷。

眼镜片被拉尔夫前前后后,上下左右地移来移去,夕阳的一道亮闪闪的白光落到一块烂木头上。

几乎同时升起了一缕轻烟,把拉尔夫呛得干咳起来。

杰克也跪下轻轻地吹着,于是轻烟飘散开去,接着烟更浓了,有一小团火苗终于出现了。

在明亮的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的火苗卷住了一根细树枝,火越来越大,火光灿灿的闪现着,又窜上一根树枝,发出噼哩叭啦的尖响的爆裂声。孩子们为火苗越窜越高而欢腾。

“我的眼镜!”猪崽子号叫着。“还我眼镜!”

拉尔夫远离柴火堆一点,眼镜被塞到猪崽子摸索着的手里。

猪崽子的声音慢慢变成了叽哩咕噜的自怨自诉。“弄得这么脏。我戴着连手都看不见——”

孩子们跳起了欢快的舞。

柴火堆那么腐烂不堪,现在象引燃物那么干燥,一根根大树枝被黄金般的火焰大口地吞没着,熊熊的火苗窜到二十英尺,在空中不停地摇摆着。

火堆近处,热浪逼人,微风吹过,带起一条火星。在烈火中一根根树干蜷缩为灰白的余烬。

拉尔夫叫喊道:“再要柴火!大家全去找柴火!”

此刻生活变成了一场同火的竞赛,孩子们四散奔进了稍在高处一点的森林。

要保持一面迎风飘扬的美好的火之大旗已成当务之急,没一个人再顾得上别的。即使连最小的孩子们也拿来小片的木头投进火堆,除非果子把他们吸引住。

空气流动快得引起一股轻风,因此下风头和上风头有了明显的界限。

一头空气凉嗖嗖的,但另一头火堆中却冲出灼人的热浪,一瞬间连头发都能烫着。

孩子们感到了习习晚风吹拂在湿漉漉的脸上,停下享受这股清凉,于是便意识到自己已精疲力竭。

他们在乱石堆中的阴影里扑倒。

火苗迅速减弱下去,随后火堆渐渐坍下去了,内中不时地响起一种焦炭轻轻的爆裂声,倾斜开来,随风飘去。孩子们象狗似的喘着粗气躺在地上。

拉尔夫把搁在前臂上的脑袋抬起来。

“没用啊。”罗杰不住地朝灼热的灰烬吐唾沫。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烟,只有火啊!”猪崽子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两块岩石当中,海螺被放在膝盖上。

“咱们没生成火,”他说,“有什么用!象这样烧的火堆咱们又没法维持,再怎么试也不行!”

“胖子你太费心思啦,”杰克鄙视地说。“你只会干坐。”

“咱们用过他的眼镜,”西蒙边说,黑污污的脸颊边被他的前臂擦着。“他那样也算帮了忙。”

“我拿着海螺,”猪崽子恼怒地说道。“你们让我发言!”

“在山顶上时海螺不算数,”杰克说,“你还是闭嘴吧!”

“我把海螺拿在手里。”

“放上青树枝,”莫里斯说道。“那是生烟的最好法子。”

“我拿着海螺——”

杰克恶狠狠地转脸说:“你住口!”

猪崽子蔫了。

拉尔夫把海螺从他那儿拿过来,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孩子们。

“咱们得派专人看管火堆。要是哪一天有船经过那儿,”——他挥臂指向笔直的海岸线——要是咱们有个点燃的信号,他们就会来带咱们走。还有件事。咱们该再作些规定。海螺在哪儿吹响,就在那儿开会。山上这儿同下面那儿都一样。”大伙儿都同意了。

猪崽子张嘴要说,瞥见杰克的眼神,又哑口无言了。

海螺被杰克伸手拿过去,他站起来,乌黑的手小心地捧着易碎的海螺。

“拉尔夫说的我同意。咱们必须有规定照着办。咱们毕竟不是野蛮人。咱们是英国人,英国人干哪样都干得最棒。所以咱们干哪样都得象个样。”

他转向拉尔夫。

“拉尔夫——合唱队将被我——我的猎手们拆散开来,也就是说——分成小组,我们负责看管生火堆的事——”

慷慨大度的举动引起了孩子们一阵喝彩声,杰克因此咧嘴笑看着大家,随后将海螺挥动以示安静。

“我们现在就让火把它烧完。反正晚上有谁会看到烟呢?而且,我们只要喜欢,随时都可以再把它生起来。奥尔托斯——这星期你来管生火,下星期再增加到三个人——”

与会者庄重地一致同意。

“而且设个观察哨很有必要。要是我们看到那儿有船,”——大伙儿顺着杰克臂骨粗突的手臂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当青树枝被我们放上去时烟就更浓了。”

大家聚精会神盯着深蓝的海平线,似乎那儿随时都可能出现一个小小的船影。

西下的夕阳一点点滑向海平线,就象一滴燃烧着的金子。

当阳光和温度趋弱之际,他们意识到了傍晚姗姗来临。

罗杰把海螺拿起来,神色沮丧地环顾着大伙儿。

“我一直盯着海看,连船的影子也没有。咱们得救的希望是多么渺茫。”一阵嘁嘁喳喳的咕哝之声过后,然后又是一片静寂。

拉尔夫取回了海螺。“我以前说过会有人来救咱们的。咱们只要耐心地等着就行了。”

猪崽子勇敢地、怒气冲冲地将海螺拿过去。“那就是我说的!我说过开会呀,还有别的事呀,可随后你们都要我住口——”他的嗓门大得变成了一种道德上的责问,变成了一种哀诉。

大伙儿骚动起来,开始轰他下去。“你们说要一个小火堆,但是却弄了个象干草堆那样的大堆。要是我说什么,”以一种认识到无情现实的痛苦表情的猪崽子叫喊道,“你们就说住口住口,可要是杰克、莫里斯或西蒙——”他激动地说不下去,站在那里,眼光越过他们,俯视着山的冷漠的一侧,直看到他们刚才找到枯树残枝的那块美好的地方。

随后猪崽子诡秘地笑起来,大伙儿则默不作声,吃惊地瞧着他那闪光的眼镜。

他们追随着他那专注的眼光看去,想发现这带敌意的冷笑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确有了小火堆呢。”

从枯死或即将枯死的树木上垂下的藤蔓中,正到处冒着烟。

他们看到,一闪一亮的火光在一缕烟的底部出现了,随后烟越冒越浓。

小小的火苗在一株树干上跳动着,又悄悄地爬过簇叶和灌丛蔓延开去,火势越来越猛。一条火舌舔到另一根树干,象喜悦的松鼠攀缘直上。烟正在四散扩冲。

火之松鼠依着风势,跃攀上一棵挺立的树木,又从上往下吞噬着。在黑的树叶和浓烟笼罩之下,遍地的大火紧贴地面抓住森林张口吞噬。有成片的黑黄色的不断地浓烟滚滚涌向大海。

看着熊熊的烈焰,看着它不可抗拒的势头,孩子们爆发出一阵阵激动的欢呼声,一阵阵尖叫声。火焰仿佛凶禽猛兽,腹部贴地象美洲豹似的匍匐前进,接着扑向一排桦树似地小树苗——密布在粉红色的岩石露头上的小树苗。

大火扑闪着向挡道的树木蔓延,树上的枝叶随火而尽。火势中心的烈焰轻捷地跃过树木之间的间隙,然后摇曳而行,兀地一闪就点燃了一整排树木。孩子们欢天喜地,在他们的下面,四分之一平方英里的一块森林发狂似的冒着浓烟烈焰,让人胆颤心惊。一阵阵噼噼剥剥的火声汇成了似乎要震撼山岳的擂鼓似的隆隆声。

“你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小火堆。”情绪低落的孩子们变得默不作声,拉尔夫吃惊地意识到他们对自己释放出的那种力量开始产生一种敬畏感。这种想法和恐惧使他勃然大怒。

“哼,住口!”

“把海螺给我拿着,”猪崽子用受伤的口吻说道。“我有权发言。”

大伙儿看着他,以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着他,他们竖起耳朵倾听着擂鼓似的隆隆火声。

猪崽子怯懦地瞥一眼那凶猛的大火,海螺被紧兜在怀里。

“现在只好让那林子烧光了。那可是咱们的柴火呢。”他舔舔嘴唇。“咱们真是无计可施了。咱们应该更小心些。我真怕——”

杰克将视线移开火海。“你老是怕呀怕呀。唷——胖子!”

“把海螺给我拿着,”猪崽子脸色苍白地说。

他转向拉尔夫。“拉尔夫,我拿着海螺,是不是?”

拉尔夫不情愿地转过身来,仍留恋着那既光彩夺目又令人畏惧的景象。

“怎么啦?”

“海螺。发言的权力也有我一份。”

双胞胎一起咯咯地发笑。

“我们要烟火——”

“瞧哪——”一股烟幕延伸出岛外达数英里之遥。

除了猪崽子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傻傻地笑开了,一下子他们又笑又叫,兴高采烈。

猪崽子冒火了。“把海螺给我拿着!你们听着!咱们该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在那下面的海滩边造几间茅屋。夜里在那下面可冷呢!但拉尔夫刚说个‘火’字,你们就乱叫乱嚷地,扯开嗓门儿爬到山上来。就象一帮小孩儿!”

他那激烈的长篇大论引起大家的注意。

“如果你们不肯急事先办、合理行动,又怎么能盼望得救呢?”他取下眼镜,作了个要将海螺放下的姿势,但是大多数大孩子朝海螺突然一瞥又使猪崽子改变了主意。海螺被他往胳膊下一塞,又蹲伏到一块岩石上。

“后来你们又到这儿搞了个根本没用的大篝火。这下可把整个岛都点着了。要是整个岛化为灰烬,才真是可笑哩!咱们只好吃煮水果,还有烤猪肉。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说拉尔夫是个头,却不给他时间多想想。随后他说了句什么,你们就哄地一下跑了,就象、就象——”

他停下喘了口气,大火正朝着他们咆哮。“事情还没完呢。那些小孩儿们。那些小家伙。谁注意他们了?谁知道咱们有多少人?”

拉尔夫突然朝前一迈。“我早跟你讲过,要造份名单!”

“我能做到吗?”猪崽子气愤地叫喊道,“全靠我一个人?他们待不了两分钟就跳到海里;要不就跑进森林;他们散得哪儿都是。他们的人和名字我怎么能一一对上号呢?”

拉尔夫把灰白的嘴唇舔舔。“你就不清楚咱们应该有多少人吗?”

“那些象小虫子似的小东西到处乱跑,你说我怎么能跟上他们呢?后来你们三个就回来了,你一说要搞个火堆,他们全跑了开去,我根本就没有机会——”

“随后你们就来到山上,在这儿抢走了我的眼镜——”

“够了够了!”拉尔夫不耐烦地叫着,一把夺回了海螺。

“要是你不想干就别干。”

杰克向他转过身去。“你闭嘴!”

“——那些小东西正在下面那有火堆的地方闲逛。你怎么能担保他们现在就在那儿?”猪崽子站起来把浓烈的烟火指了指。

孩子们一阵咕哝,又安静下来。猪崽子的神态显得有点异样,因为他呼吸紧张。

“那个小东西——”猪崽子气喘吁吁地说——“那个小男孩脸上带斑记,我没看见他。他到哪儿去了?”

人群静得象死一样。“那个小男孩说看见过蛇。他在那下面——”

大火中有一棵树象炸弹似的轰地炸裂开来。一条条高挂着的藤蔓刹时跃入眼帘,它们拼命地挣扎着,随之又垂荡下去。小孩子们看到后尖声大叫起来:“蛇!蛇呀!看蛇哪!”

西下的夕阳不知不觉之中,离海平面更近了。由下而上的阳光把孩子们的脸膛映衬得通红通红的。

猪崽子扑倒在一块岩石上,伸开双手紧抓着。

“那个脸上有斑记的小东西——眼下他可在——哪儿呀?我对你们说,我找不着他啦!”孩子们面面相觑,惊恐万状,心里很疑惑。

“——他眼下在哪儿?”拉尔夫似乎羞愧地喃喃答道:“估计他回到那,那——”

在他们下面,还有擂鼓似的隆隆火声在回荡。

第三章茅屋在海滩上

杰克弓着身子象个短跑选手似的蹲在地上,鼻子与地面相差只有几英寸。在他头上三十英尺光景,树干和交织着垂挂下来的藤蔓在绿蒙蒙的暮色中混成一片;四周全是矮灌木丛。

在这儿踪迹只有蛛丝马迹可寻:一根断裂的树枝呀,一个可能是蹄子的一侧留下的印记呀。

他低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盯着这些痕迹,似乎想要强迫它们对他说出什么秘密。

随后杰克象狗似的四肢着地——这怪不舒服,可他并不这样认为,又悄悄地朝前爬了五码之后停下。

在这儿有个成圆圈形状的藤蔓,茎节上垂荡着卷须。卷须的下沿被磨得光光:那是硬毛密生的野猪在穿过藤圈时磨擦所造成的。

杰克蹲着身子,他的脸部只偏离这条线索几英寸。接着,他盯着前面若明若暗的矮灌木林丛。他淡茶色的头发,比他刚上岛那时可长多了,颜色也更淡了;毒辣的太阳射在他那布满黑雀斑的光背脊上。

他右手拖着一根长约五英尺的尖木棒,他只穿了一条用来佩刀的皮带所束着的一条破烂短裤,其它什么也没穿。

杰克闭上眼睛,抬起头,大张着鼻孔深深地呼吸,根据暖和的气流,想作一点判断。森林此时已万籁俱寂。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蓝莹莹的眼睛这时仿佛因受到挫折而闪着怒火,有点儿发狂。他伸出舌头舔舔干裂的双唇,察看着万籁俱寂的森林。

然后又悄悄地向前,边在地上东寻西找。

森林的静谧比起暑热来更叫人恐惧,在这个时刻,就连各种昆虫的哀鸣都听不见。

只有当杰克从一个枝条搭成的老鸟窠里惊起一只花哨的鸟儿,才打破了宁静,似乎从远古时代里发出一声尖厉的鸟叫,又引起了阵阵的回声。

杰克被这声怪叫吓得倒抽一口冷气,缩作一团;片刻之间,与其说他是个猎手,倒不如说是个在乱树丛中鬼头鬼脑的猴子。

随后,痕迹和挫折促使他继续前进,他又不停地在地面上搜索起来。

在一棵灰树干上长着浅色花朵的大树旁,杰克突然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又吸了一口暖和的空气:这一次他因呼吸有点儿急促而使脸色变得苍白,随后热血又涌上来。

他低头察看脚下被踩踏过的土地,象幽灵似的蹲着身子,穿过树下的黑暗处。

在翻起的土中有热乎乎的粪便堆,光溜溜的,呈橄榄青色,还有点儿在冒气。

杰克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痕迹上面绕作一团的藤蔓。

然后他提起长矛,悄悄地前进。

穿出这团藤蔓,痕迹与一条野猪出没的路径相交;踩踏的痕迹已把这条路径变成了一条小道,宽度也够了。

地面经常被踩踏因而变得挺硬,杰克站直身子,他听见在小道上有东西走动。

他右臂朝后一摆,用尽浑身力气把长矛投出去。从野猪出没的路径传来一阵急促而猛烈的嗒嗒的蹄子声,一种响板似的声音,引人入胜又令人发狂——吃肉有盼头了。

他一把抓起长矛冲出矮灌木林丛。

野猪的快步声却已经消失在远处。

杰克汗如雨下地站在那儿,褐色的泥土横一条竖一条地沾在身上,一副打了一天猎的样子。

他嘴里嘟囔着骂人话,绕过痕迹处,在树丛中艰难地往前走,在一个稍微开阔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淡褐色树干和叶冠茂盛的棕榈树被支撑着的浓黑树顶的光树干所取代。

之外是碧波荡漾的大海,他又能把其他孩子们的声音听到了。

拉尔夫正站在一个用棕榈枝叶搭起来的新鲜玩意儿旁边,这是个面朝环礁湖的简陋的窝棚,艰难地挺立着。

杰克开口说话时,拉尔夫还没有看到他。

“还有水吗?”从乱糟糟的树叶中拉尔夫把头一仰,皱着眉头。

甚至当他看着杰克时,注意力还在分散着。

“我说你有没有水哪?我口渴。”

拉尔夫的注意力从窝棚上集中过来,惊诧于那是杰克。

“噢,你好。水吗?在树那边。该还剩下点吧。”一批椰子壳在树荫里排列着,杰克拿起一只盛满清水的,咕嘟咕嘟地一饮而尽。

水直流到他的下巴、头颈和胸上。喝完水后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要那个。”西蒙从窝棚里说:“稍高一点。”

拉尔夫转向窝棚,往上挪了挪那根上面满是当瓦片用的带绿叶的树枝。

树叶一分开,就扬扬洒洒地纷纷坠地,空洞中露出西蒙那张懊恼的面孔。

“对不起。”拉尔夫把这堆破烂上下打量一下,挺倒胃口。

“老是盖不好。”他猛地倒在了杰克脚下。

西蒙仍留在窝棚里,从空洞中朝外面看。拉尔夫一躺下就解释道:“好几天没歇着了。可瞧瞧!”

两个窝棚虽然已竖了起来,但是摇摇晃晃的。这一个却成了一堆废料。

“然而他们总是满处的跑。你记得那次会吗?为了造好窝棚,每个人都得要使劲干才行呀!”

“我跟我的猎手可除外——”

“除去猎手。可是,小家伙们——”他打着手势,思量着用什么字眼。“他们简直无可救药。稍大一点的也好不了多少。你看见吗?我跟西蒙整天在一起干活。别人一个也没有。他们跑开洗澡呀、吃呀、玩呀。”

西蒙小心地伸出头来。

“你是头儿。你训训他们。”

平躺在地上的拉尔夫,仰望着棕榈树林和天空。

“这个会那个会的。咱们不是老爱开会吗!每天都开。一天两次。尽说些无聊的事情。”他支起一个手肘。“我敢打赌,要是我现在吹起海螺,他们准跑着过来。你知道,然后咱们就煞有介事地开会;有的就会说我们该造架喷气机,有的会说该造艘潜水艇;还有的会说该造一台电视。可一开完会,没等干五分钟,他们就东游西荡开了,要不就会去打猎。”

杰克红着脸。“咱们需要肉呀!”

“嗯,可咱们还没弄到一点儿呢。咱们还需要窝棚。再说,其余的你那些猎人在几个钟头以前就回来了。他们可一直在游泳。”

“我还在干,”杰克说。“我让他们走的。我得继续干。我——”他极力克制自己,极力扑灭中烧着的怒火。

“我继续干。我认为,由我自己——”在他的眼神里浮现出一种狂热的神色。

“我认为我也许会被杀掉……”

“但是你没有。”

“我想我也许会的。”

有种隐藏的激情在使拉尔夫的声音颤抖着。

“但是你还没有做到。”

若因为那口气,他的挑斗或许会被忽略过去。

“我想你好象对搭窝棚不感兴趣吧?”

“咱们需要肉——”

“可咱们没弄到。”

此刻已显出很明显的对抗了。

“我非弄到不可!下一次!在这根矛上我要装上倒钩!我们扎伤了一头猪,可矛却脱落下来。只要我们能装上倒钩——”

“咱们需要窝棚。”

杰克突然怨愤地叫起来。“你这是责骂我——?”

“我只是说我们在累死累活地干!没别的。”他们俩全都满脸通红,不能友好对视。

拉尔夫身体一滚,肚子朝地,拨弄起地上的草来。

“要是遇到咱们刚掉到岛上那阵下的大雨,窝棚对咱们真是大有用处。还有件事。咱们需要窝棚是因为——”

他停顿片刻;两人都把怒气丢到一边。随后他改变话题,来扭转局面。

“你已经注意到了,是不是?”放下长矛的杰克,蹲坐下去。

“注意到什么?”

“嘿。他们担惊受怕的事”他滚了过来,盯着杰克那张面目狰狞的脏脸。

“我是说事情弄成那个样子。你可以听得见他们晚上做梦。你夜里有时醒过来不?”

杰克摇晃着脑袋。

“他们说呀、叫呀。小家伙们。甚至还有些大的呢。就好象——”

“就好象这岛上闹怪事。”他们被这插话吓得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见到西蒙严肃的面孔。

“就好象,”西蒙说,“就好象小野兽或蛇样的东西跟真的一样。难道不记着了吗?”这个令人害臊的字眼让两个稍大的男孩听到时,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一下。此刻还没有正式提到“蛇”,这个字眼是不宜提起的。

“就好象这岛上闹怪事,”拉尔夫慢吞吞地说道。

“对呀,说得对。”

杰克坐着挺直身、伸直腿。

“他们疯了。”

“疯子。咱们去探险那阵子的事,还记得吧?”

他们互相咧嘴笑笑,第一天的魅力浮现在他们各自的脑海里。

拉尔夫继续说道:“因此需要咱们拿窝棚作为一种——”

“住所。”

“不错。”

杰克蜷起双腿,抱着膝盖,皱眉蹙额地尽量想把话讲清楚。“反正跟在森林里一样。当然罗,我是指打猎的时候——不是采野果子,当你独自一个——”

他停了一下,想不出拉尔夫是否会拿他的话当真。

“说下去。”

“打猎的时候,有时你自己会感到就象——”他忽然脸红了。

“当然其实啥也没有。只是一种感觉。但是你会感到你不象是在打猎,而是——谁在猎捕你;在丛林里好象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跟着你。”他们又沉默了:西蒙听得入了神,拉尔夫不很相信,并且有点光火。

他端坐起来,一个肩膀被一只脏手擦着。“唷,我倒不晓得呢。”

杰克跳了起来,急匆匆地说道:“你在森林里就会有那样的感觉。当然其实也没啥。只有——只有——”他朝海滩快步跑了几步,随后又反回来。“只有我知道他们是怎样的感觉。是不是?就那么回事。”

“咱们能做到使自己得救,那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杰克应该想一想,才总算记起了“得救”是怎么回事。“得救?对对,当然罗!不过全一样,我倒是想先逮头野猪——”他抓起长矛,猛戳进泥地。

在他的眼睛里重现着一种意思不很明确的眼神。拉尔夫的目光穿过自己的一绺金发,挑剔地看着他。

“只要你的猎手记得住要生火——”

“你呀!你的火呀!”两个男孩赶忙走下海滩,在海水边上回顾着粉红色的山。一缕白烟在蔚蓝色的晴空中冉冉升起,渐渐隐退。

拉尔夫把眉头皱起。

“不知道要看得见这烟需要多远。”

“几英里。”

“咱们的烟生得不是很浓。”底部的白烟仿佛觉察到了他们的目光,逐渐变成浓浓的一团,慢慢上升,并溶入上面那条细小的烟柱。

“我想这回一定加了青树枝,”拉尔夫喃喃自语。

他眯起眼睛,转过身去朝海平线方向寻找着。

“找到啦!”杰克大声地叫着,倒把拉尔夫吓了一跳。

“什么?在哪儿?是条船吗?”但是杰克却指着从山头向岛的稍[平坦部分蜿蜒而下的高斜坡。

“当然啦!它们全躺在那上面——它们准这样,当阳光太热时——”杰克全神贯注的脸色被拉尔夫迷惑地注视着。“——野猪爬上了高坡。到了那高处,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正在暑热之中休息呢,真象老家的母牛——”

“我还以为你看到一只船呢!”

“我们可以悄悄地接近一头——脸被涂黑了,那猪群就认不出来——也许能围住它们,然后——”

熬不住的拉尔夫气乎乎地说:“我在谈烟呢!你不想有人来救吗?你只会说猪呀、猪呀、猪呀!”

“可咱们需要肉呢!”

“一整天了我跟西蒙都在干活,可你回来甚至连茅屋都没注意到!”

“我也在干活——”

“可那种活你最喜欢干!”拉尔夫大喊道。“你要打猎!而我——”他们在明亮的海滩上对视着,吃惊于感情的龃龉。

拉尔夫先侧眼看向一边,装着对沙滩上一群小家伙们感兴趣的样子。

从平台外水潭里传来了孩子们游泳的一阵阵猎手的嬉闹声。

平躺在平台一端的猪崽子,俯视着五光十色的海水。

“这些人都帮不了多大忙。”他想要进一步解释,怎么人们从来就跟你所想的不一样。

“西蒙。他很帮忙。”他指指窝棚。“其他的全都跑开了。西蒙干的跟我一样多。只有——”

“西蒙总在附近。”拉尔夫开始走向窝棚,杰克紧跟其后。

“替你干一点吧,”杰克喃喃而语,“干完了我洗个澡。”

“别费心啦。”他们来到窝棚时,却不见西蒙的身影。

拉尔夫把头伸进那空洞里,又缩回来,转脸向杰克说:“他也一溜烟走了。”

“腻了吧,”杰克说,“准去洗澡了。”拉尔夫将眉头皱了皱。

“他真是又古怪又好笑。”杰克点头附和,即使拉尔夫随便说些什么别的,他也会同意的;两人不再讲话,一同离开了窝棚,然后朝洗澡的水潭走去。

“把澡洗完后,”杰克说道,“我再吃点东西,就翻到山那边去看看能否找到踪迹。你去不去?”

“可是太阳快落山了!”

“也许还来得及——”他们俩一块儿朝前走着,却形同陌路,感受和感情都无法沟通。

“要是能搞到一头猪该多好!”

“我要回去继续搭窝棚。”他们无可奈何地互相瞅瞅,爱恨交加。

洗澡水潭暖洋洋的咸水、嬉闹声、泼水声和欢笑声,他们俩是被这所有的一切连在一起的。

拉尔夫和杰克本预想在洗澡水潭找到西蒙,然而西蒙并不在那里。

原来当他们小步跑下海滩回头去望山头时,西蒙本来也跟在后面跑了一段路,可是后来他停住了,看见海滩上有一些孩子想在一个沙堆旁边搭一个小房子或者说是小茅屋,他锁紧眉头,随后转身离去,好象有一种意念指使他走进了森林。

西蒙是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下巴突出,眼睛倒很有神,使得拉尔夫错认为他又快活可爱又顽皮淘气。西蒙披散着乱糟糟的粗黑的长头发,几乎遮住了他那又低又阔的前额。他穿着破烂的短裤,象杰克那样光着脚丫子,厉害的阳光将原本黝黑的皮肤晒成深褐色,跟汗珠一起一闪一亮。

他择路爬上孤岩,翻过第一天清晨拉尔夫曾爬过的那块大岩石,然后朝右转向树林子。

他踏着熟悉的小道穿过成片的野果树,那儿很容易就可找到吃的,虽然并不令人心满意足。

同一棵树上又长花儿又长果子,到处都是野果成熟的香味和草地上无数蜜蜂的嗡嗡声。

本来在他身后跟着的小家伙们,在这儿追上了他。

他们七嘴八舌地簇拥着他朝野果树走去,嘴里不知道在叫着什么。

接着,在蜜蜂的嗡嗡声中,在下午的阳光下,为了小家伙们,他们够不着的野果都让西蒙找到了。

他把簇叶高处最好的摘下来,向下丢到许许多多向前伸出的手里。

满足了小家伙们以后,他停了停,四处张望。小家伙们双手满捧着熟透的野果,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西蒙转身便向勉强辨认得出的小路走去,而离开了他们。

不久他就来到了高高的丛林之中。

高大的树身上满是意想不到的淡雅的花朵,一直长到密不透光的树叶形成了华盖,树林里的小动物在那上面嬉戏。

这儿的空间也是黑漆漆的,藤蔓垂下了无数枝条,就象从沉没的船上垂下的索具。

柔软的泥土里留下了西蒙的脚印;而当他一碰到藤蔓,它们全身都随着颤动起来。

他终于来到了一个有更充裕阳光的地方。这儿的藤蔓用不到长得太远就能接受阳光的洗礼,它们平织成一块大“毯子”,悬挂在丛林中一块空地的一侧;在这儿,有一方岩石压着地面,只有小树苗和凤尾草才能稍稍生长。

空旷的四周都是芳香扑鼻的深色矮灌木丛,就象一个满装着暑热和阳光的碗钵。

一棵参天的大树倾倒在这空地的一角,靠在亭亭直立的树木上,一种生长迅速的攀缘植物一直爬到了大树顶上,它那红色和黄色的小树枝随着风摇来荡去。

西蒙将脚停住。他象杰克所做过的那样,扭头看看靠近身后的地方,迅速地瞥了瞥四周,判定周围没有别人。

刹那间他几乎是在偷偷摸摸地行动。

随后他弯下腰扭动着身子往那“毯子”当中钻了进去。

藤蔓和矮灌木丛长得如此紧凑,因而西蒙往前挤,枝条把汗水都给刮掉了;他身子刚一过去,身后的枝条就又合拢了。

他终于平安地到达了正中,到了一个叶子疏松,又跟林中空地隔开的角落里。

他蹲下来,分开树叶,朝外窥测着空地。

热烘烘的空中只有一对华丽的花蝴蝶在展翅飞舞着,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竖起警觉的耳朵,屏住呼吸倾听着岛上的各种声音。

夜幕正在降落;毛色艳丽的怪鸟的啁啾声,蜜蜂的嗡嗡声,正在飞回到筑在方岩石上窝巢的海鸥的哑哑声,都变得越来越轻。

几英里之外,深沉的海水冲撞着礁石,发出轻得简直令人难以觉察的低微声。

原先象形成屏幕似的枝叶被西蒙一松手又回复到原位。倾斜的淡黄色阳光几近消逝;阳光擦上矮灌木丛,抹过象蜡烛似的绿色花蕾,朝树冠上移去,树木下面的夜色更浓了。

绚丽的色彩随着光的隐去而一起消失;暑热和急切的心情顿时也冷了下来。蜡烛似的花蕾轻轻地颤动着。

绿色的萼片微微收缩,乳白色的花尖雅致地向上迎接开阔的夜空。

此刻从空中渐渐褪去的阳光已经高得完全照不到空地了。

夜色拉开帷幕,覆盖了林间的通道,使它们变得象海底那样昏暗而陌生。

初升的群星投下了清光,星光下,无数蜡烛似的花蕾开出一朵朵大白花微微闪烁,四处飘香,渐渐地笼罩了整个海岛。

第四章长发和花脸

从黎明慢慢地过渡到来去匆匆的黄昏这是孩子们开始习惯的第一种生活节奏。

他们享受了早晨的各种乐趣、灿烂的阳光、滚滚的大海和清新的空气,既玩得尽兴,生活又如此充实,当“希望”变得不是必要的时候,它也就被忘却了。

将近正午,充溢的阳光几乎直射而下,清晨各种棱角分明的色彩柔化成珍珠色和乳白色;而暑热——似乎是高悬的太阳给了它力量——变得凶猛无比,孩子们到处躲闪,跑进树荫躺在那里,有的甚至睡起觉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在正午发生了。

闪闪发亮的海面上升着,向两侧分开,显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许多平面;珊瑚礁和很少几株紧贴在礁石较高处的矮棕榈树好象要飘上天去,摇晃着被撕开来,象在排列古怪的许多面镜子中被折射,又象雨珠儿在电线上滚动。有时候,在以前没有陆地的地方隐约出现了陆地,而当孩子们聚精会神地注目时,陆地又象个气泡似的一晃就不见了。猪崽子象个学者似的把这一切说成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因为无人能够越过这一片海水到达珊瑚礁,那儿可有咬人的鲨鱼等候着,大伙儿对这些神秘的现象司空见惯,也不在意了,正如他们对闪烁着的、奇妙的群星也已经熟视无睹了一样。

各种幻影在中午时溶进天空;在那上面,骄阳如怒目俯视着。然后,到傍晚时分,蜃景渐渐消失,海平面又回复了水平方向,又变成蓝蓝的,夕阳西下时,海平面轮廓清晰。

那是一天中又一个比较凉快的时候,但可怕的黑夜也就要降临了。

夕阳西沉以后,黑夜降临岛上,把一切都笼罩住了;群星遥远,星光下一阵阵骚动声从茅屋里传出来。

然而,按北欧习俗,干活、游玩和吃喝都是从早到晚进行的,所以孩子们不可能彻底适应这种新的生活节奏。

小家伙珀西佛尔老早就爬进了窝棚,在那儿待了两天,说呀、唱呀、哭呀,大家还以为他疯了,并感到有点好笑。

从那以后他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变得可怜巴巴的;成了一个不玩尽哭的小家伙。

“小家伙们”此时是那些较小的男孩的称呼。

个子按大小排开,拉尔夫最大;虽然西蒙、罗伯特和莫里斯三个人之间很难区别,但是在孩子们当中,大家伙们、小家伙们,却是任何人都不难辨认的。

无疑大约六岁上下应该算作是小家伙们的,他们过着一种很特别的、同时又是忙碌的生活。

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搞吃的,可以够得着的野果都摘来吃,也不管生熟好坏,现在对肚子痛和慢性腹泻都已经习惯了。

他们感受到黑暗中种种莫名的恐怖;只好挤作一堆互相壮胆。

除了吃睡之外,他们就找空玩耍;在明晃晃的水边,在白闪闪的沙滩上,毫无目标地玩耍,把时间打发过去。

在这种环境里,孩子们哭喊着叫娘的本性,在这种情况下的发生比人们所预料的要少得多;他们皮肤很黑,肮脏不堪。

他们听从海螺的召唤,一来因为是拉尔夫吹的,他是个大个子,他足以成为同权威的成人世界相联系的纽带;二来是因为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把聚会当作快乐的事情。但是除此之外,他们很少去打扰大家伙,他们有他们自己感情热烈的、激动的共同生活。

在小河的沙洲上他们用沙子堆起各式城堡。这些城堡高约一英尺,并以各种贝壳、凋谢的花朵和好玩的石子装饰。

围绕着城堡的是各种标记、小路、围墙、铁路线,但只有在靠近海滩平面才看得清是这些东西。小家伙们就这样玩耍着,如果说并不快乐,至少也入了迷;而且三个小家伙会常常在一起玩同一个游戏。

眼下有三个正在这儿玩——亨利是他们中最大的。他同脸上长着紫色胎记的男孩是远亲,那个孩子自从发生大火的那天夜里起就没有再出现过;但亨利还年幼,还不懂这个。

要是有人告诉他那个孩子乘飞机回家了,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因为他会相信这个说法。

亨利这天下午有点象个小头头,因为另外两个是岛上最小的孩子,珀西佛尔和约翰尼。

珀西佛尔的肤色是鼠灰的,就连他的母亲也不太喜欢;约翰尼则长得挺帅,一头金发,天性好斗。这会儿约翰尼很听话,因为他兴致蛮高;三个孩子跪在沙地里,总算相安无事。

这时罗杰和莫里斯从森林走了出来。他们刚从管火岗上下来,下来准备游泳的。罗杰带路直闯,他一脚将城堡踢倒,把花朵埋入了沙子里,并打散了三个小家伙收集来的石子。莫里斯跟着,一边笑,一边把城堡破坏得更厉害。

游戏停止了,三个小家伙仰脸呆看着。

事情发生的当口儿,他们感兴趣的特别标记还没被触及,所以尚未表示出强烈的不满。只有珀西佛尔因沙子弄进一只眼睛里呜呜地哭了,莫里斯赶忙走开。

以前莫里斯曾因将一个小孩的眼睛里弄进沙子而受过惩罚。眼下,尽管不会有爸爸或妈妈来严厉地教训他,莫里斯仍感到做了错事而心有余悸。他在心里编造出一个含糊的借口,嘴里嘟囔着游泳什么的,然后撒腿快步跑开了。

小家伙们被还待在那里的罗杰看着。他比刚上岛那阵子黑不了多少,但是一头稻草堆似的黑头发,长长地披在颈部,在前面低得覆盖了前额,与他那一张阴沉沉的面孔倒很相衬,使人看了起初只觉得有一种陌生和不好相处的感觉,现在却感到很可怕了。

珀西佛尔不再啜泣,继续玩着,因为眼中的沙子已被泪水冲掉了。约翰尼蓝灰色的双眼看着他,随后抓起沙子往空中撒去;一会儿珀西佛尔又哭了起来。

亨利玩腻了,就沿着海滩闲荡开去,他后面跟着罗杰,在棕榈树底下跟他朝同一个方向闲闲地逛。

亨利与棕榈树隔开着一段距离,他年纪太小,而不懂得避开毒日头,所以没有沿着树荫向前。

他走下海滩,在水边忙起来。浩瀚的太平洋正在涨潮,隔一会儿,比较平静的环礁湖水就上涨一英寸。

有一些小生物在这最近一次上涨的海水中,随着海潮漫上烫人而干燥的沙滩,这些小小的透明生物前来探索。

它们用人们难以识别的感官考察着这片新的地域。在上一次食料被海潮侵袭一卷而光的地方,现在又出现了种种食料:也许是鸟粪,也许是小虫,总之是陆上生物的碎屑散在四处。

这些小小象无数会动的小锯齿的透明生物,前来清扫海滩。

亨利被这一切所迷住。他拿着一段木棒拨弄着,海水已将这木棒冲刷得发白,随波漂动着,把木棒拎在他的手里,他想用这木棒控制这些清扫者的活动。

他划了一道道小沟,让潮水将其灌满,尽量在里面塞满小生物。

他全神贯注,此刻的心情不是单纯的快乐,他感到自己在行使着对许多活东西的控制权。

亨利催促它们这样那样,对它们发号施令地跟它们说着。海潮把他往岸的深处赶,他的脚印制造出一个个小坑阻挡了一些小动物前进,他有一种自己是主宰的错觉此时油然而生了。

他盘腿坐在水边,弯着腰,乱蓬蓬的头发覆盖着前额,盖住眼睛;下午的骄阳正倾射出无数无形的毒箭。

罗杰也等着。开始他躲在一株大棕榈树身后;但当他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些透明的小生物把亨利吸引住的时候,就一点也不隐蔽地站了出来。

罗杰沿着海滩放眼眺望。

珀西佛尔已哭着走开了,剩下约翰尼他得意洋洋地占有着城堡。

坐在那里,自个儿哼哼唱唱,并朝假想的珀西佛尔扔着沙子。

从约翰尼处再往远去,罗杰能够看到平台,看到闪光的水花:拉尔夫、西蒙、猪崽子和莫里斯正往潭里跳;他集中所有精力听他们在讲些什么,但只能含糊地听到点声音。

棕榈树林的边缘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拂过。簇叶摇曳抖动起来。在罗杰上方约六十英尺的地方,一串象橄榄球大小的、纤维质地的棕榈果,从叶梗上松落下来。

它们接二连三地掉在他的周围,敲打着地面,可没砸到他。罗杰没想要躲,他看看棕榈果,又看看亨利,再看看棕榈果。

棕榈树长在一块高起的滩地上;世代相生的棕榈树已把原先是铺在另一块海岸边的沙滩上的石子变得松动了。

罗杰弯腰捡起一块石子,瞄了瞄,朝亨利扔去——可没扔中。

石子——荒唐岁月的象征——掉进水里。罗杰收集了一把石子,又开始扔起来。可亨利四周有一个直径约六码的范围,罗杰不敢往里扔石子。

在这儿,旧生活的禁忌虽然无形无影,却仍强有力。席地而坐的孩子的四周,有着父母、学校、警察和法律的保护。罗杰的手臂受到文明的约束,虽然他对这文明一无所知并且已经毁灭了。

水中扑通扑通的声音把亨利吓了一跳。他不再去弄那些无声的透明小生物了,却象个调节者似的用棒指着逐渐扩散的涟漪的中心。

石子忽左忽右的落在他的身边,亨利随着声音左转右转,可总来不及看到空中的石子。最后终于有一块被他看到了,亨利笑了起来,寻找跟他寻开心的朋友。然而罗杰忽地又躲到了棕榈树身后,他斜靠在树身上,喘着粗气,眼睛一眨一眨。随后亨利对石子失去了兴趣,就漫步走开了。

“罗杰。”杰克站在与他约十码远的一棵树下。罗杰睁大眼睛看到他时,一团比杰克黝黑的皮肤更黑的阴影从他身上缓缓地移过去;并没有引起杰克的注意。他迫不及待,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正向罗杰打招呼,于是罗杰朝他走去。

有一个水潭在小河的一头。其实不过是沙子把水挡回而形成的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长满雪白的睡莲和针样的芦苇。

萨姆和埃里克在那儿等着,还有比尔。

杰克避着阳光,跪在池边,两张摊开的大叶子摊在手里。

一张叶子上盛着白泥,另一张装着红土。叶子旁边还放着一根从火堆里取来的木炭棒。

杰克一边拌泥一边对罗杰说:“野猪闻不到我。但我想它们是看见了我,看到了树下肉色的东西。”

他把粘土抹在脸上。“我要有点绿的该多好!”杰克抬起头半边已被涂好的面孔朝着罗杰,以示回答罗杰带疑问的目光。

“为了打猎。象在战争中那样。你晓得——涂得使人眼花缭乱。尽量装扮成让人看上去认不出是什么模样——”杰克焦急地诉说着,连身体都在扭动。

“——就象树干上的蠹虫。”罗杰点点头用来表达他已经懂了。

双胞胎朝杰克走来,开始胆怯地抱怨起什么事情。

杰克挥手让他们靠边。“闭嘴。”

他拿木炭棒往带红的白的泥巴的脸中涂擦。

“不。你们俩跟我去。”杰克窥视着自己的倒影,并不满意。

他弯下身子,把微温的池水捧在双手里,洗去脸上的泥块。雀斑和淡茶色的眉毛又显了出来。

罗杰勉强地微笑着说:“你看上去真象大花脸。”

杰克再次打扮起来。一边的脸颊和眼窝被他涂成白色,随后又把另一边涂成红色,再从右耳往左下巴涂上一道黑炭色。

他再低头从清澈的池水里看看自己的倒影,可是他呼出的气息弄皱了镜子般平静的池水。

“萨姆埃里克。给我拿个椰子。要空的。”他跪着把一果壳水捧起。

一块圆圆的太阳光斑映到他脸上,一团亮光也在水中出现了,杰克惊愕地看到,里面不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

他把水一泼,跳将起来,兴奋地狂笑着。

在池塘边上,他那结实的身体顶着一个假面具,既使大家注目,又使大家畏惧。

他开始跳起舞来,他那笑声变成了一种嗜血的狼嚎。

他向比尔蹦跳过去,一个独立的形象出现了,那就是戴着假面具的他,杰克在面具后面躲着,摆脱了羞耻感和自卑感。

有着红白黑三种颜色的面孔在空中晃动,迅速地扑向比尔。比尔惊跳起来,一边笑着;接着他突然默不作声地倒了下去,又慌不择路地穿过矮灌木丛逃走了。

杰克向双胞胎刷地冲去。

“其余的排成一行。快!”

“可是——”

“——我们——”

“快点!我要悄悄地爬上去下手——”他们被假面具威逼着。

拉尔夫从洗澡水潭中爬出,快步跑上海滩,在棕榈树下的阴凉处坐下。

金黄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眉毛的上面,他把头发往后一掠。

西蒙正两只脚蹬着水,在水中漂浮,莫里斯在练习跳水。

猪崽子荡来荡去,漫无目的地边捡边丢着什么。

如此使他着迷的岩石水潭被潮水淹没了,要使他再有兴趣,那就要等到潮水退下去之后了。

不久后,在棕榈树下的拉尔夫被他看到,就走过去坐到拉尔夫身旁。

猪崽子把一条破短裤套上,胖乎乎的身子呈金褐色,他看东西的时候,眼镜总还是一闪一亮。

他是岛上唯一的头发好象从来不长的男孩。

别的孩子的头发长得都象稻草堆似的,但猪崽子的头发仍在头皮上一绺绺地平贴着,似乎他天生就头发稀少,似乎就连这一点不完全的头发不久也会象年青雄鹿角上的茸毛一样脱落掉。

“搞一只钟这是我总在想的事情,”他说道,“咱们可以做个日规。咱们把一根枝条插进沙子,然后——”

太费劲儿的事情就是表达日规计时所牵涉到的数学过程,他用几道步骤来代替。

“再来一台电视,再来一架飞机,”拉尔夫挖苦地说。

“还要一部蒸汽机呢。”

猪崽子把头摆摆。

“那得要好多金属零件,”他说道,“咱们虽然没有金属,但咱们有枝条。”

拉尔夫转过身去,勉强地笑了笑。

猪崽子令人讨厌;胖身体,气喘病,再加上他干巴巴的务实想法,使人觉得他很乏味;可是唯独一件事能产生点乐趣,那就是取笑他,即便是在无意之中取笑了他。

微笑被猪崽子看到了,他却误以为是友好的表示。在大家伙们当中,隐约形成了一种看法,都把猪崽子看成是局外人,不只是因为他说话的口音,那倒无关紧要,而是因为他的胖身体、气喘病、眼镜,还有他对体力活的某种厌恶态度。

此刻,猪崽子发现他说的话使拉尔夫笑了起来,他喜出望外,赶紧把这有利的局面利用起来。

“咱们有好多枝条,每人可以做一个日规。那咱们就知道时间了。”

“好处倒是很多呀。”

“你说过要做好这件事。那样咱们才会得救。”

“嗯,闭嘴。”一跃而起的拉尔夫快步跑回水潭,刚巧莫里斯做了个相当糟糕的入水动作。

拉尔夫高兴地借机转变话题。当莫里斯从水中浮起来时,拉尔夫就叫喊起来:“腹部击水!腹部击水!”

莫里斯朝拉尔夫莞尔一笑,后者正轻松自如地跃入水中。

拉尔夫在所有的男孩之中,游泳时最如鱼得水;可是今天,因为提起了得救——空谈得救是毫无用处的,使他感到厌烦,甚至连深深的绿水和被弄碎了的、金色的阳光也失去了魅力。

不再待在水里玩耍的拉尔夫,他从西蒙下面稳稳地潜游过去,爬上了水潭的另一侧,躺在那里,象海豹那样光溜溜地淌着水。

手脚拙笨的站了起来的猪崽子,走过来站在拉尔夫身旁,拉尔夫忙一翻身,肚子朝地,假装没有看见他。消失了的各种蜃景使拉尔夫郁闷地用眼睛扫着笔直的、蓝蓝的海平线。

紧接着他一跃而起,大叫起来:“烟!烟!”西蒙企图在水中站起,没想到给灌了一口水。

莫里斯本站着准备跳水,这时踉踉跄跄地用脚跟往后退回来,急步奔向平台,随后又转回棕榈树下的草地。

他在那儿开始套上破烂短裤,作好一切准备。

站着的拉尔夫,一只手把头发往后捋,另一只手紧握拳头。

西蒙正从水中爬出来。猪崽子用短裤擦拭着眼镜,眼睛斜看着大海。

莫里斯两条腿已伸进了一条裤腿——拉尔夫是所有孩子中唯一保持镇静的人。

“我怎么看不见烟呀,”猪崽子半信半疑地说道。

“我看不到烟,拉尔夫——烟在哪儿?”拉尔夫一声不吭。

此刻他双手拉紧着搁在前额上,以免金头发挡住视线。

向前倾的他,身上的盐花闪闪发白。

“拉尔夫——船在哪儿?”西蒙站在旁边,看看拉尔夫,又看看海平线。

莫里斯的裤子纰地一声撕坏了,裤子被他当作一堆破布丢掉了,猛地冲向森林,随后又折了回来。

烟是紧密的一小团在海平线上,正在四处蔓延。烟的下面有一个点子,大概是烟囱。拉尔夫面无血色地自言自语:“咱们的烟他们会看见吧。”

猪崽子这下也看到了。

“烟看上去不大。”他将身子转过去,眯起眼睛向山上眺望。

拉尔夫继续贪婪地注视着船只。脸上恢复了血色。西蒙站在拉尔夫身旁,一言不发。

“我清楚我看不清,”猪崽子说,“可咱们的烟生了没有?”

拉尔夫颇不耐烦地动了动,仍然在观察着那条船。

“山上的烟。”莫里斯奔跑过来,向大海眺望。西蒙和猪崽子两人正朝山上看着。

猪崽子把面孔皱起来,西蒙却痛苦地叫喊起来:“拉尔夫!拉尔夫!”他的尖叫让沙滩上的拉尔夫转过身来。

“快告诉我,”猪崽子焦急地说道。“有没有信号?”拉尔夫回头望望海平线上的烟渐渐消散,接着又往山上看。

“拉尔夫——快告诉我!有信号没有?”胆怯地伸出一只手的西蒙碰碰拉尔夫;然而拉尔夫拔腿就跑,他穿过洗澡水潭浅的一头,潭水被踩得四溅,又越过烫人而白亮的沙滩,到了棕榈树下。

不一会儿,他已经在长满孤岩的繁杂的下层林丛中吃力地往前跑着。西蒙紧跟在拉尔夫身后,再后面是莫里斯。

猪崽子叫嚷道:“拉尔夫!请等等——拉尔夫!”

随后他也跑了起来,莫里斯丢弃的短裤却将他绊倒,再越过斜坡。

烟在四个男孩的背后,沿着海平线缓慢地移动着;而在海滩上,亨利和约翰尼正朝珀西佛尔抛着沙子,后者又哭起来;三个孩子对这件激动人心的事情,毫无感觉。这时拉尔夫已到了孤岩朝内陆的一头,尽管他呼吸困难,但还在咒骂。

在锉刀般锋利的藤蔓中他奋力前进,鲜血流淌在光身子上。

就在陡峭的上坡路开始的地方,他停住了。离他身后几码处是莫里斯。

“猪崽子的眼镜!”拉尔夫叫道,“要是火灭了,咱们用得上——”

他闭上了嘴巴,站在那儿,身子有点摇晃。猪崽子的身影刚能被看得见,他从海滩处跌跌撞撞地上来。拉尔夫看看海平线,又朝山上仰望一下。

是不是要拿猪崽子的眼镜?船会开走吗?如果再往上爬,如果火灭了,那岂不是将要眼睁睁地看着猪崽子越爬越近,又看着船慢慢地消失到海平线底下去吗?

紧急关头,难以抉择,拉尔夫苦恼至极,他喊道:“哦,天哪,天哪!”在矮灌木丛中西蒙挣扎前进,喘息着换气,面孔扭曲。

那一缕烟继续在移动,拉尔夫发狂似的慌乱地爬着。

山上的火灭了。他们一眼就看到了他们还在下面海滩上猜到的事情,在火堆产生的烟吸引他们往上跑的时候就已经猜到。

烟没有了,火也完全熄灭了;看管的人跑开了。还摊着一堆柴火在地上,等着去使用。

拉尔夫转向大海。无边无垠的海平线上除了勉强依稀可辨的一丝烟痕之外什么都没有,它又恢复了含有毫不理会人的心情的那个样子。

拉尔夫沿着岩石跌跌撞撞地,直跑到粉红色的悬崖边上,他对着开走的船的方向尖声叫喊:“回来!回来呀!”他沿着悬崖边来回地跑,脸一直对着大海,发疯似地喊着。

“回来呀!回来呀!”莫里斯和西蒙都到了。他们被拉尔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西蒙转头去抹脸上的汗水。拉尔夫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让那性命攸关的火灭了。”他俯瞰着一侧冷漠的山。

猪崽子气喘吁吁地也赶到了,象个小家伙那样呜呜地直哭。拉尔夫紧握拳头,满脸通红。猪崽子坚定的眼光、他那痛苦的声音把山下的情况告诉了拉尔夫。

“他们来啦。”远远的山脚下,靠近水边的粉红色的岩屑堆上,有一支队伍出现了。

其中有些孩子头戴黑帽,除此以外他们几乎都光着身子。他们每走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就同时把手中的树枝往空中举起来。

他们唱着歌儿,歌的内容与到处乱跑的双胞胎小心翼翼地抬着的一捆什么东西有关。

即使在那样的距离之外,拉尔夫一眼就认出了高高的个子、红头发,照例领着队伍的杰克。

西蒙这会儿看看拉尔夫又看看杰克,就象刚才他看看拉尔夫又看看海平线一样;眼前的景象使他有点害怕。

拉尔夫不再说什么,只是等着那队伍越来越近。

歌唱声只能依稀地听到,但在那样的距离还听不清歌词。

双胞胎肩上扛着一根大木桩,跟在杰克后面,木桩上吊着一只沉沉的、除去了内脏的左右晃荡的死猪;两人吃力地走在颠簸的路上。

颈脖豁裂的猪头垂荡着,似乎是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掠过焦木和余烬形成的小盆地的歌词终于飘入他们的耳朵。

“杀野猪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当能听清的时候,那支队伍已走到了山坡最陡峭的部分,过了一两分钟歌声远去了。

西蒙赶紧嘘着和正啜泣的猪崽子。叫他别出声,就好象猪崽子在教堂里大声说话一样。

第一个爬上山顶的是满脸涂着泥巴的杰克,他举着长矛,激动地朝拉尔夫欢呼道:“瞧哪!我们宰了头猪——我们悄悄地扑上去——组成一个包围圈——”

猎手中爆发出喊声。

“我们组成一个包围圈——”

“我们匍匐向上——”

“野猪吱喳乱叫——”

在那儿站着的双胞胎,死猪在他们之间晃荡着,黑血滴落到岩石上。

两人都张大着嘴巴,得意地笑着。

杰克似乎有许多话要与拉尔夫说。

不过他没出声,却手舞足蹈地跳了一两步;随之他记起要在他们之中树立新形象,保持自己的尊严,就又站住了脚,龇牙咧嘴地笑着。

他看到了手上的血,作了个表示厌恶的怪相,找了点东西擦擦,随后又在短裤上揩揩手,笑起来。

拉尔夫开口说:“你们让火给灭了。”

杰克愣了一下,这件不相干的事使他隐约感到有点恼火,但他的快活劲儿超过了此时的恼怒。

“火我们是可以再生起来的。你该跟我们在一起,拉尔夫,真够刺激;双胞胎把野猪打翻在地——”

“野猪被我们打中了——”

“——我扑到它背上——”

“我捅猪的喉咙,”

杰克不由自主地抽动身子一下,洋洋自得地说着。

“拉尔夫,我可以借你的刀用一下吗?在刀柄上刻一道条痕。”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跳着舞。双胞胎还在咧着嘴笑。

“血流了好多,”杰克说道,边笑边发抖,“如果你跟我们在一起就会看见了!”

“以后每天我们都要去打猎——”拉尔夫嘶哑着嗓门,又开口了,他一直没移动过。

“你们把火弄灭了。”第二次说这句话时,使杰克不安起来。

他看看双胞胎,接着又回过头来看着拉尔夫。

“我们必须让他们去打猎,”他说道:“人太少就不能组成一个包围圈。”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失职的过错,因而脸变红了。

“一两个钟头之前火才灭的。我们可以再把它生起来——”

他看到拉尔夫裸体上的疤痕,并觉察到他们四个人都一声不吭。

杰克因快活而变得大方起来,他想让大家来分享刚才打猎时的欢乐。

他的脑子让回忆塞得满满的:他回想起他们逼近那头挣扎着的野猪时所发生的情景;他回想起他们怎样智胜那头活家伙,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身上,最终结束它的性命,就象享受了那香味常驻的醇酒。

他将两条手臂展开。

“你真应该看到那血!”此时那些猎手们的声音本已经静下去,可一听到这话他们又热热闹闹地说开了。

拉尔夫往后甩甩头发,一条手臂指向空荡的海平线。他的声音又响又粗野,把猎手们吓得不敢出声。

“那儿有过一条船。”杰克突然面临着大家这么多可怕的敌意,躲闪着走开。他一手拔出刀子,一手放到猪上。

拉尔夫收回手臂,紧握着拳头,声音颤抖地说:“在那儿。有过一条船。你说你来照看火堆的,可你让火熄灭了!”

他朝杰克迈上一步,杰克转身面对着他。

“他们本来可能会发现咱们。说不定咱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种损失对猪崽子来讲打击太沉重,痛苦使他的胆量也变大了,他尖声地叫嚷起来:“你们!你们的鲜血!杰克·梅瑞狄!你们!你们的打猎!咱们本来可能已经回家了——”

拉尔夫朝边一推猪崽子。“我是头头;你们要听我的。你们光会说。可是你们连茅屋都搭不起来——然后你们就跑开去打猎,让火熄灭了——”

他转过脸去,沉默片刻。然后随着感情的极大冲动,又把他的声音抬高了。

“有过一条船——”一个较小的猎手开始嚎啕大哭。

这个事实实在令人沮丧,在每个孩子的心里此刻都有一种压抑感。杰克边砍边把猪肉扯下来,脸涨得通红通红。

“这么多的活儿。我们每人都得动手。”拉尔夫转过身来说道:“本来搭完窝棚你就可以有足够的人手,但你们就是要去打猎——”

“咱们需要肉。”

杰克边说边站起身来,血淋淋的刀子拿在手里。两个男孩相互对望。一边是打猎、运用策略、欣喜若狂、技巧娴熟的灿烂世界;另一边是渴望与遭受了挫折的常识交织在一起的世界。

杰克把刀移到左手;在往后捋粘在前额上的头发的时候,弄得前额上涂满了血迹。

猪崽子又说话了。

“火不该被你们弄灭。你们说过你们要一直保持有烟的——”从猪崽子嘴里说出这话,再加上有些猎手哭哭啼啼地表示同意,气得杰克粗野起来。

他蓝眼睛里发出的光直射向人群中。

他跨前一步,伸手对准猪崽子的肚子就是一拳,猪崽子倒在地上哼哼着。

杰克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为觉得受了侮辱,杰克气凶凶地说:“你敢,你还敢吗?胖子!”

拉尔夫上前一步,而杰克啪地把猪崽子的脑袋瓜掴了一下。

猪崽子的眼镜飞脱出去,伴着叮口当一声砸在岩石上,他吓得叫喊起来:“我的眼镜!”

他蹲着身子,在岩石上找寻着,可西蒙先到一步,为猪崽子找到了眼镜。

在这山顶上、在自己周围,西蒙感到,有一种可怕的激情在膨胀着。

“一片碎了。”猪崽子一把将眼镜抓过来,戴到鼻梁上。他仇恨地看着杰克。

“我不能不戴眼镜。现在我只有一只眼睛了。你等着瞧——”

杰克朝猪崽子靠近,猪崽子忙爬到一块大岩石的后面,那岩石横在他们俩之间。

他把头从岩石上探出来,透过那片闪光的眼镜瞪着杰克。

“我现在只有一只眼睛了。你等着瞧吧——”杰克模仿着猪崽子的哭腔和爬相。

“你等着瞧吧——哇!”杰克学着猪崽子的模样做出的怪相太滑稽了,猎手们都被逗乐了。

杰克更起劲了,他继续东爬西爬,大伙儿的笑声变成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嚎叫。

拉尔夫心里很不高兴,感到自己的嘴唇在抽动;他为自己的让步而生气。

他咕哝着说:“这个把戏真是肮脏。”杰克不再转动身子,对着拉尔夫站起来。

他大声叫道:“好吧,好吧!”他看看猪崽子,看看猎手们,又看看拉尔夫。

“对不起。让火灭了,我很抱歉。你瞧。我——”他挺直一下身子。“——我赔不就是了。”

猎手们嘁嘁喳喳地赞扬表示这样大方的举动。

显然他们都认为,杰克做得漂亮,他爽爽快快地道了歉,他就已经没错了,而拉尔夫倒是错了,只是还讲不清楚错在哪里。

他们等待拉尔夫做出恰当的、体面的反应。

然而那样的漂亮话拉尔夫是说不出来的。杰克已经把事情弄坏了,还要这样花言巧语,拉尔夫对此满腔愤恨。

火灭了,船跑了。他们难道没看见?他讲不出漂亮话,他这时只能发泄愤怒。

“这个把戏真卑鄙。”在山顶上他们沉默着,一种猜测不定的神色出现在杰克的眼睛里,随之又消失了。

末了这一句是拉尔夫不合人意的怨言。

“好吧好吧。来点火吧。”由于面前有着实际的事情要做,缓和了一下紧张的气氛。

拉尔夫闷声不响,也不动手,站在那里看着脚下的灰烬。

杰克很卖力气地大声嚷嚷。

他一会儿发号施令,一会儿唱唱歌,一会儿吹吹口哨,不时向情绪低落的拉尔夫瞥一下——这种目光并不要求答话,因此也不会招来奚落;拉尔夫仍一言不发。

没有一个人,包括杰克,去要他挪动一下,结果他们只好把火堆搭在三码远的地方,而那地方却很不方便。

拉尔夫就这样维护了他当头头的地位;这是个好方法,即使他再思量几天,也不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对这样一个如此不可言传而又如此有效的武器,杰克毫无反击之力,他感到愤怒,却又找不到愤怒的原因。

等到火堆搭了起来,他们俩就象是处于一道高高的屏障的两侧。

搭好火堆之后,新的危机又出现了。杰克没法子生火。随后,使杰克吃了一惊,拉尔夫向猪崽子径直走去,取走了他的眼镜。

甚至连拉尔夫也搞不清楚,他跟杰克之间的纽带怎么突然被扯断了,又在别的什么地方给接上了。

“我会拿回来还你的。”

“我也去。”

在他背后站着的猪崽子,处于一片无意义的色彩的包围之中;拉尔夫跪在地上,为了聚焦而移动眼镜。顷刻间火点着了,猪崽子伸手一把拿回眼镜。

不友好的感情溶化在这些奇异而迷人的紫、红、黄三种颜色的花朵面前。他们重新成了一圈围着营火的孩子,甚至连猪崽子和拉尔夫也有点被吸引住了。

一些孩子不一会儿就冲下山坡去再把柴火拾来,杰克则砍着死猪。

他们想把木桩上的整个猪身架在火上,可还没等猪烤熟,木桩就烧断了。

最后他们只好伸进火里去烤串在树枝上的小肉片:烤肉的时候孩子也几乎象肉一样地被烤着。

馋涎欲滴的拉尔夫本想拒绝吃这猪肉,但因为过去一直吃水果和坚果,偶尔捉条把鱼,弄到只蟹,这诱惑使他难以抵挡。

他接过一块半生不熟的猪肉,象一只狼似地咬起来。

猪崽子也在淌口水,说:“就没我一份?”

杰克原本不打算解释给猪崽子的,想借此成为维护自己权力的一种手段;可是猪崽子这样公然提出他被忽略,使杰克觉得应该对他更加无情一点。

“你没去打猎。”

“拉尔夫也没去,”猪崽子眼里噙着泪花说道,“还有西蒙也没去。”他大声地说。“肉差不多都让你们给吃了。”

拉尔夫惶恐地动弹了一下。

西蒙正坐在双胞胎和猪崽子之间,他擦擦嘴巴,把在岩石上他的那块肉推给猪崽子,后者忙一把攥住。

双胞胎格格地笑起来,西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然后杰克跳了起来,随手砍下一大块肉,扔在西蒙脚下。

“吃吧!他妈的!”他瞪着西蒙。“拿着!”他用脚跟着地旋转着身子,成了一圈手足无措的孩子们的中心。

“我给你们吃肉!”不断地难以言传的挫折交织在一起,使他狂怒起来,令人生畏。

“我涂好了脸——我悄悄地上去。现在你们吃肉——你们都吃肉——而我——”

慢慢地,山顶上静得能清晰地听见火的噼噼剥剥声和烤肉很轻的嘶嘶声。

杰克环顾四周,想寻求理解,然而却只发现敬意。拉尔夫站在曾作为信号火堆的灰烬中,两只手都拿着肉,一声不吭。

到头来还是莫里斯打破了沉默。他换了个话题,大多数的孩子能被这个话题连结在一起。

“这头猪,你们是在哪儿发现的?”罗杰朝下指指山的冷漠的一侧。

“在那儿——靠海边。”这时杰克恢复了过来,别人来讲他的故事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连忙插进来说:“我们把包围圈张开。我让手和膝盖着地爬过去。长矛上没有倒钩,投上去就会掉下来,野猪开始逃跑,怕人似地大声乱叫。”

“可它折了回来,跑进了包围圈,鲜血淋淋——”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讲起来,情绪激动,一时竟忘了刚才紧张的气氛。

“我们围上去——”

“它的两条后脚一下就被我们打瘫了,于是包围圈越缩越小,大伙儿揍啊揍啊——“我把野猪的喉咙砍断了——”

双胞胎仍然龇牙咧嘴地笑着,笑得很象,他们跳起来,兜着圈互相追逐。接着其余的也朝他们奔去,学野猪临死时的惨叫,并大喊大嚷:

“猪脑瓜上揍一下!”

“给他狠狠来一下!”于是莫里斯尖叫着扮作一头野猪,跑到了当中,而猎手们仍围着圈,做出揍他的样子。

他们边跳边唱:“杀野猪啦。割喉咙啦。狠狠揍啊。”

拉尔夫注视着他们,既妒忌又气恼。不等他们兴致低落,歌声消失,他就说道:“我要召开大会。”

孩子们都收住脚,站在那儿看着他。

“我有海螺。哪怕咱们不得不走到黑暗中去。到下面那个平台上我也要召开大会。我一吹就开会。现在就去。”转身就跑的他,朝山下走去。

第五章水中来的怪兽

在海水和棕榈斜坡附近白色的高低不平的地面之间,潮水正在上涨,只剩下一条狭窄的比较坚实的海滩。

因为他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只有在这条小路上,他才能放心行走而不必担心被滑倒。

他这样在海边走着,突然大吃一惊。他发现自己领悟了:生活很令人厌倦,每条道路在生活中都是一篇急救章,人们的清醒生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用来照看自己的脚下的。

拉尔夫面对着那条海滩,停下来,想起了热情洋溢的第一次探险,仿佛那已是童年中欢乐的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他转身,脸上带着阳光,朝平台方向走回去。

开始开会了,他一面走进隐藏起真相的耀眼的太阳光中,一面斟酌演讲的要点。

这次会可绝不能出差错,不能海阔天空,乱扯一通……拉尔夫脑子里一片混乱,由于缺乏表达这种思想的语句,将他弄得一团糊涂。

他皱眉蹙额地再想。这次会不能闹着玩儿,必须是严肃的。想到这儿他把步伐加快,一下子意识到事情紧迫。

夕阳西下,他感觉到自己带起的一股微风吹拂在脸上。

拉尔夫的灰衬衫被微风吹得紧贴在胸前,在这领悟了某种新东西的状态下,他觉得衣褶硬得象卡片纸板那样令人难受;他也注意到在大腿的前部短裤磨损了的边缘擦出了粉红的一块,挺难受的。

拉尔夫心头一震,肮脏和腐朽的东西被他发现了,他了解自己是多么讨厌不断要拂去遮住眼睛的乱发。

多么讨厌每当夕阳西下以后,最后闹哄哄地滚进枯叶堆里去休息。想到这儿,他撒腿小跑起来。

一组组等待开会的孩子散布在靠近洗澡水潭的海滩上。他们意识到拉尔夫正在气头上,也感到让火堆熄灭是做错了,默默地给他让道。

拉尔夫站着的、那块大体上是三角形状的地方用做孩子们开会的场所;但是跟他们做出的任何东西一样,这个三角形是粗略的、不规则的。

首当其冲的是一根拉尔夫独坐的大圆木;这株已柘死的树对原先平台而言一定大得出奇。

也许一次传闻的是太平洋上那种常有飓风把它吹到了这儿。这根棕榈树干处于同海滩平行的方向,因而当拉尔夫坐着、面向海岛时,他却是个背衬亮闪闪环礁湖的,黑糊糊的人影,被孩子们看着。

以这根圆木为底线、三角形的两条边线就更不均等了。

右边也是一根圆木,坐立不安的孩子们已把它磨得光溜溜的了,这根圆木不如头儿坐的那一根大,坐起来也没那么舒坦。

左边是四根小圆木,其中之一——最远的那根——弹性很足。

有人坐得太靠后的时候,那根圆木会突然一动,五六个孩子都被掀翻到后面的草地上去,这种哄笑声把一次又一次的大会给打断。

现在,他看到没有一个人聪明地看到——他自己没有,杰克没有,猪崽子也没有——在圆木底下拿块石头当楔子夹塞住,不让它滚动。

于是他们只好仍然忍受那根摇晃的歪树干,因为,因为……拉尔夫又陷入了困境。

每根树干前的草皮都给磨蹭掉了,但三角形当中的野草却长得高高的,没人踩踏过。此外,因为那儿没人坐。三角形顶端的野草也长得很密。灰色的树干在会场的四周耸立着,它们或直或斜,支撑着低矮的叶盖。

在这两侧是海滩,背后是环礁湖,黑的海岛的本体部分在前面。拉尔夫走到领导的位置上。

以前他们从没有这么晚开会过,因而此刻看来这个地方有点不同。通常绿叶盖的下侧亮着金色的反光,把他们的脸照得下亮上暗,就象——拉尔夫心想,这个情形就象你双手拿着一个电筒。

可是这会儿阳光从一侧斜射进来,阴影也就随着偏向另一侧。

那种拉尔夫对自己如此陌生而奇怪的胡乱猜测又上心头。

要是从上往下照,或是从下往上照,人们的脸会如此异样的话——脸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一切事物又是会成是什么样子?拉尔夫不耐烦地动了一动。麻烦的是,你是个头头,你就得思考,你就得聪明点。

而且机会转瞬即逝,你必须匆忙地作出一个决定。你非得在这种情况下动脑筋,因为思想是个可贵的东西,它会产生成果……只是——拉尔夫面对着头头的位置时判定——我不会思考,不会象猪崽子一样地思考。

拉尔夫在那天晚上不得不又一次重新评定自己的价值。

猪崽子会思考。他会在他那个胖脑瓜子里逐步地推论,只是这个头头的位置不适合猪崽子当。

尽管猪崽子的样子可笑,他却有脑子。拉尔夫现在是个思想专家了,别人的思想他也能鉴赏了。

照到拉尔夫眼睛上的阳光提醒他时间正在过去,于是他从树上拿下海螺,认真地注视着它。

海螺暴露于空气中,淡黄底色和粉红斑点已褪得近于白色,有点儿透明。

拉尔夫对海螺油然而生一种深情的敬意,尽管海螺是被他本人从环礁湖里捞上来的。

他面向会场,唇边放着海螺。

孩子们都赶紧跑来等着开会。

一些孩子知道有艘船曾经过海岛,而火却灭了,他们想到拉尔夫在发怒,不由得放低了声音;还有些孩子,包括小家伙们,不知道那件事,但也深深地体会到整个会场的严肃气氛。

会场很快就被挤得满满的;拉尔夫的右边坐着杰克、西蒙、莫里斯、大多数猎手,剩下的坐在左边,坐在阳光之下。

猪崽子来了,他在三角地的外面站着。这表明他想听,但不打算讲话:这个举动表明了猪崽子的意思里还是表示不同意。

“情况是这样的:咱们需要开个会。”一片沉默,可一张张面孔都转去面向拉尔夫,都专心致志地倾听着。

拉尔夫挥动着海螺。他懂得,必须至少说两遍这样的基本声明,才能让每个人都听懂,这是个惯例。

发言的人必须坐着,海螺把大伙的目光都吸引过来,讲起话来要有气势,就象是把沉甸甸的圆石子扔进一组组蹲伏着或蹲坐着的孩子们当中。他开动着脑筋,寻找简单的语句,以便使得小家伙们也能懂得会议的内容是什么。

说不定过会儿,那几个老爱争论的人——杰克、莫里斯、猪崽子——会使出全套本领来扭转会议的局面:但是要把讨论的主要问题必须在会前讲清楚。

“咱们得开个会。不是为了寻开心。不是为了哈哈笑,从圆木上摔下去,”——格格地笑声从坐在那根歪树干上的小家伙们那儿传来,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不是为了开玩笑,也不是为了”——他把海螺举起,努力寻找一个有说服力的字眼——“耍小聪明。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把事情搞清楚。”他停顿了一下。“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思忖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咱们需要什么。开个会目的是把事情弄明白。现在我先发言。”

他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头发往后捋了捋。猪崽子从三角地踮起脚,将他无效的抗议放弃掉,来加入到别的孩子们当中。

拉尔夫接着往下讲。

“咱们开过不少次会了。大家都喜欢聚在一起,都喜欢发言。咱们左决定、右决定;可是决定了的事一件也没做成。咱们决定从那小溪打水,用椰子壳盛水,放在新鲜的绿叶下面。那样只干了几天。现在椰子壳里没水了,是干的。大家从河里直接弄水喝。”

一阵表示赞同的耳语声响起。

“从河里弄水喝并不是说,有什么不好。我也打算从那个地方取水喝——你们知道——就是瀑布下面的那个水潭——而不是喝陈椰子壳里的水。只是咱们说过要喝从小溪里打的水。可现在又不干了。今天下午只有两满壳水在那儿。”

他舔舔嘴唇。“还有茅屋、窝棚的事。”又响起了嘁嘁喳喳的声音,随之又消失了。

“你们许多人睡在窝棚里。今儿晚上,除了萨姆纳里克到山上守着火,你们全都在窝棚里睡。是谁搭的这些窝棚?”

喧声四起。人人都搭过窝棚。

拉尔夫只好再次挥动海螺。

“等一等!我是说,这三个窝棚谁都搭过?第一个大家都有份,第二个只有四个人参加,那边最后一个是我和西蒙搭的,所以它摇摇晃晃。不。别笑了。要是再下大雨,那个窝棚说不定就会塌掉。那时那些窝棚咱们就用得着了。”

他停下来,清清嗓子。“还有一件事。咱们选了一个地方作为厕所:就是洗澡潭那一边再过去一段路的那些岩石。

这也是合理的。那地方会被潮水冲干净。这一点你们小家伙也懂。

”到处是窃笑声,大家面面相觑。“大家眼下都好象随地大小便,甚至在近旁的窝棚和平台边。你们这些小家伙,要是你们吃着野果;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

孩子们活跃起来。“我说,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就应该远离野果。那太龌龊了。”

一阵哄堂大笑。

“我说那太脏了!”

那件僵硬的灰衬衫被他扯了扯。

“那实在太肮脏了。要是你们急着要大小便,就应该一直沿着海滩走到岩石处去。懂吗?”

猪崽子伸出双手拿海螺,但是拉尔夫摇摇头。

这次演说的过程是仔细思量过的,一个要点紧接一个要点。

“咱们必须全都再到岩石那边去大小便。这个地方越来越脏。”

他停了下来。孩子们产生一种危机感,他们紧张地期待着。

“此外:还有火的事。”拉尔夫把余气吐出,微微地喘息着,听众们也喘了口气。

杰克开始用刀削砍一块木头,还对罗伯特低声地说着什么,罗伯特则往别处看去。

“岛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火堆。要是咱们不生着火,那除了凭运气之外,咱们还怎么能得救呢?咱们就连一堆火也看不住吗?”

他奋力挥出一条手臂。

“咱们自己瞧瞧!咱们有多少人呀?一堆冒烟的火居然管不了。你们就不懂吗?难道你们就看不出咱们应该——应该宁可死也不让火灭掉吗?”

猎手中发出一阵忸怩的格格笑声。

拉尔夫激动地向他们转去。

“你们这些猎手!你们就会傻笑!我要让你们知道,烟比猪更重要,尽管你们隔三差五就能宰一头猪。你们全清楚了没有?”

他伸展开双臂,转向整个三角地。

“咱们一定得把烟在山上生起来——要不就完蛋。”

他停下,思考着下一个要点。

“还有一件事。”

有人大声叫喊道:“事情太多了。”

响起了一片表示赞同的抱怨声。拉尔夫置之不理。

“还有件事。整个岛差不多都被咱们烧光了。咱们花费时间,滚滚石头啦,生一些用来煮食的小火堆啦。现在我宣布订下一条规矩,因为我是头头。从现在起,除了在山上,别的地方一律不准生火。”

立刻闹开了。孩子们站起来大叫大嚷,拉尔夫也大声对他们嚷嚷。

“因为,要是你们想煮鱼或蟹,完全可以跑到山上去。咱们说定了。”

好多双手在落日的余辉中,都伸着要拿海螺。拉尔夫紧握海螺,跳到树干上。

“我要说的就这些。我已经说完了。你们选我当头头。就得听我的。”

大家渐渐地安静下来,最后又都坐好了。

拉尔夫从树干上往下一跳,用平常的声调说道:“所以把岩石处当作厕所。大家不要忘记。管着火堆冒烟,作为信号。不要从山上取火种,要到山上去煮吃的。”

杰克站起来,沉默地绷着脸,伸出了双手。

“我还没讲完呢。”

“可是你讲个没完没了!”

“我拿着海螺。”

杰克咕哝着坐了下去。

“还有最后一件事。这是大家都可以谈论的。”

他直等到平台上一片肃静。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搞得乱七八糟的。咱们开始好好的;那时咱们很快活。可后来——”拉尔夫稍微动了一下海螺,目光越过那群孩子,不知在看什么;他想起小野兽、蛇、火堆、这些关于可怕东西的谈论。

“后来这些东西就令大家感到十分恐惧。”一阵喃喃耳语,几乎是呜咽之声,随之又消失了。

杰克停止了削木头。

拉尔夫兀地又说出来:”咱们要弄明白。那是小家伙们的瞎扯。所以最后一部分,咱们都可以谈论的,就是对这可怕的东西作出判定。”

一缕头发又滑进了他的眼睛。

“这些可怕的东西值得咱们讨论一下,弄清楚这里头其实没什么。我自己有时候也恐惧过;只不过那全是胡编乱造!象妖精鬼怪故事一样。然后,当作出判断以后,咱们就可以重新开始,小心看好火堆等各种事情。”

一幅三个男孩在明亮的海滩上行走的图画浮现在拉尔夫的脑海。

“咱们会快活的。”

拉尔夫把海螺按照仪式搁到身旁的树干上,表示他的发言结束了。

照在他们身上的阳光此时已成了水平方向。

海螺被杰克站起拿了过来。

“这么说这次会就是要把事情搞搞清楚。我来告诉你们事情的缘由。谈论那可怕的东西,这一切都是你们这些小家伙开的头。野兽!哪儿来的?虽然我们有时候也害怕,但我们忍着。然而拉尔夫说在夜里你们尖叫乱喊。那不是在做恶梦,又是在做什么呢?不管怎么说,你们既不打猎,也不搭茅屋,又不帮忙——你们全是些爱哭的娃娃和胆小鬼。就是这么回事。至于那可怕的东西——你们得忍着点,要象我们剩下的人学习。”

拉尔夫张嘴看着杰克,可杰克没注意。

“事情就是这样——害怕,就象做梦一样,伤不了你们。在这个岛上没什么野兽让人害怕。”

他的眼光沿着窃窃私语的一排小家伙横扫过去。

“如果真有东西找上你们,那是活该!你们这些没用的哭宝!可就是没有动物——”

拉尔夫试探地将他打断。

“这是怎么回事?谁说过动物了?”

“是那一天你说的。你说他们做梦尖叫。现在他们都这么说了——不只是小家伙们,有时候连我的猎手们也这么说——我听他们说过,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只野兽,一种不知是什么名堂的动物。你觉得没有说过,是不是?那么听着。在小岛上是没有大动物的。这儿只有野兽。你们认为狮子和老虎只有在非洲和印度那样的大地方才能找到——”

“还有在动物园里——”

“我拿着海螺。我是在讲野兽,不是在讲那可怕的东西。你们要怕尽管怕吧。可是说到野兽——”

杰克停顿了一下,捧着海螺,转向他那些头戴肮脏黑帽子的猎手。

“我是一个猎手不是?”

他们畅快地点了点头;杰克的确是一个猎手,这是勿庸置疑的。

“好——要是有野兽我早就见着了。因为我单独走遍了这个岛。害怕吧,因为你们就是那个样子——但是森林里并没有野兽。”

杰克递回海螺,坐了下去。全体与会者如释重负地向他鼓掌致意。随后猪崽子伸出了手。

“我不完全赞同杰克说的话,有几点除外。森林里哪会有野兽。怎么可能有呢?野兽吃什么呢?”

“野猪。”

“我们吃猪。”

“猪崽子!”

“我拿着海螺!”猪崽子不情愿地说道。

“拉尔夫——他们应该住口,是不是?你们这些小家伙,都闭嘴!我指的是我不同意这里有什么可怕的。当然在森林里本身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你们还会讲鬼呀什么的。为啥——我到森林里去过!咱们都知道现在事情怎样了,要是出了什么错误,就该有人来纠正。”

猪崽子取下眼镜,朝大家眨眨眼睛。夕阳西沉了,就象关掉了电灯一样。

他继续解释道:“要是你们肚子痛。不管是小痛还是大痛——”

“你的肚子才大痛呢。”

“你们笑完了,咱们可以继续开会了吧。要是那些小家伙再爬就会马上从那棵歪树干上摔下来。所以他们最好还是坐在地上听吧。噢,不。什么毛病都有医生来治,就连脑子里的毛病也有。你们当真认为咱们该老是害怕无中生有的东西?生活嘛,”

猪崽子引申着说,“事情总有科学性的一面。再过一两年战争就会结束,人们会到火星上旅行去,再从那儿回来。我知道并没有野兽——没那种带爪子的东西,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也根本没什么可害怕的。”

猪崽子停了一停。

“除非——”不安地拉尔夫动弹了一下。

“除非什么?”

“除非咱们害怕的是人。”

一种半是好笑半是讥笑的吵闹声爆发在坐着的孩子们当中。

猪崽子低下头,急忙地继续说道:“还是让那个讲起过野兽的小家伙说说,咱们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或许咱们可以让他看到自己有多蠢。”小家伙们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互相讲起来,随后有一个站了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

“菲尔。”

作为小家伙,菲尔倒是蛮自信的一个,他伸出双手,象拉尔夫那样捧着海螺,四下打量着,在发言前孩子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起来。

“昨晚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梦见跟什么东西扑打起来。在窝棚外面,我独自跟什么东西搏斗着,就是树上那些弯弯曲曲的东西。”

他停顿一下,其他小家伙同情地笑了,他们也感到很可怕。

“当时我很害怕,就吓醒了。我发现在窝棚外面的黑暗中只有我一个人,那种弯弯曲曲的东西已不见了。”

这种栩栩如生的恐怖场面很可信,而又如此清晰可怕,大家都被吓蒙了。

只听见那孩子的声音还在白色的海螺后面叽里咕噜地说着:“我特别害怕,就开始叫唤拉尔夫,后来我就看见一个又大又吓人的东西在林子里晃动。”

他停住了,回忆起这件事虽然使他有点害怕,可又因为自己的故事引起了大家的惊骇而得意。

“那做的是个恶梦,”拉尔夫说,“他是在睡梦中走动。”

与会者以压低的噪音说表示同意。

那个小家伙却执拗地摇晃着脑袋。

“我睡着的时候是跟弯弯曲曲的东西打架,我醒时却什么也不见了,我看见又大又吓人的东西在林子里晃动。”

拉尔夫伸出双手去拿海螺,小家伙坐了下去。

“你们都进入梦乡。那里面没有人,在夜里谁会到林子里去东逛西荡呢?有谁这样做过吗?有谁出去过吗?”

很长时间的停顿。孩子们都在想在夜里有谁会到黑暗里去,都不禁咧嘴而笑。接着西蒙站了起来,拉尔夫吃惊地望着他。

“你!你为什么在黑暗里闲逛?”西蒙拿过海螺,他的手在发抖。

“我要——到一个地方去——一个我知道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在丛林中,就我知道的地方。”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杰克以一种轻蔑的,听上去很带决定性,但却是很滑稽的腔调说,为他们解决了问题。

“他是着急去解手。”

拉尔夫感觉到西蒙受了羞辱,一面接过海螺,一面严厉地盯着西蒙的脸。

“好吧,下不为例。懂吗?千万在夜里不要出去。已经有很多关于野兽的愚蠢的谈论了,尽管小家伙们还没有看到你溜来溜去,象只——”

嘲笑声四起,这当中夹杂着恐惧和责难的味道。拉尔夫已经收回了海螺制止西蒙的辩解,于是他只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拉尔夫在整个会场静下来的时候,转向猪崽子。

“怎么样,猪崽子?”

“还有一个。是他。”

珀西佛尔被小家伙们推到前面来,随后让他独自留在那儿。

珀西佛尔站在中间一块齐膝深的草丛中,看着自己被遮没的双脚,尽量把自己想象成是在一个“帐篷”里。

拉尔夫赶紧将脑中想象着的另一个小男孩也曾象这样站着过的记忆摆脱掉。

拉尔夫早已把那件事深藏在心底,将它驱出脑海,只有象眼前这种实在的形象才又把它带上了心头。

一直没有再点过小家伙们的数,一半是因为没法确保他们全被点着,一半是因为拉尔夫至少知道猪崽子在山顶上提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有金发的,黑发的,带雀斑的小男孩,全都那么肮脏,但在他们的脸上却有幸没有大斑点。

没有人再看见过有紫红胎记的脸蛋。

然而那一次猪崽子就已经又哄又唬了。

拉尔夫对猪崽子点点头表示他还记得那不宜公开说的事情。

“问下去。再问问他。”猪崽子跪着,海螺在他的手里。“喂。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把身子一扭躲进了他的“帐篷”。

猪崽子无计可施地转向拉尔夫,后者又高声发问:“你是谁呀?”

这种沉默和拒绝回答问题的气氛简直让孩子们受不了,突然齐声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保持安静!”在暮色中拉尔夫凝视着那个小孩。

“现在你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

“珀西佛尔·威密斯·麦迪逊,哈恩茨,哈考特·圣安东尼教区牧师住所,电话,电话,电——”这个信息使小家伙感到无比悲痛,继而使他流泪了。

他皱起面孔,泪如泉涌,张大的嘴也可以让人看见一个方方的黑洞。

起初他象个悲伤的雕像那样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可随之他放声痛哭,哭得象海螺声那样又响又长。

“别哭,你呀!别哭了!”珀西佛尔·威密斯·麦迪逊可熬不住了。

已被打开的悲伤的源头,远非权威所能制止,即使威胁着要揍他也不管用。

一场一声紧接一声的嚎啕大哭,就这样开始了。他挺直身子,这哭声似乎使他好象被钉住了一样。

“别哭了!别哭了!”此刻小家伙们也受到了感染。

这哭声所引起的悲伤仿佛人人都有份似的,使他们都悲伤的哭起来。

他们满怀同情地哭开了,有两个哭得几乎跟珀西佛尔一样响。

是莫里斯解救了他们。

他大声喊道:“看着我!”莫里斯假装跌倒在地。他揉揉臀部,又再次翻到在草里,只因他又坐到那根歪树干上。他这小丑角色扮得很糟,但是却吸引了珀西佛尔和其他小家伙,他们抽抽鼻子,笑了。他们很滑稽的笑不一会儿也把大家给逗乐了。

随后杰克没有拿着海螺就讲起话来,因而他的发言违规了;可每个人都忽视了这一点。

“那野兽的事怎么了?”

珀西佛尔身上产生了奇怪的变化。

哈欠连天,脚象踩着海绵,于是杰克一把抓牢他摇晃着问道:“野兽在哪儿住?”

珀西佛尔在杰克紧抓的双手中不住往下沉。

“那倒是头怪聪明的野兽,”猪崽子嘲弄地说道,“它居然能藏在这个岛上。”

“杰克哪儿都去过——”

“野兽能住在哪儿呢?”

“去你的野兽吧!”珀西佛尔嘟囔着什么,大伙儿又哄笑起来。

拉尔夫身子靠向前。“他在说什么呀?”

杰克听着珀西佛尔的回答,马上放开了他。四面都是人,这让珀西佛尔感到宽慰,一被松开,就趴在长长的野草中睡着了。

杰克嗽嗽嗓子,然后不在意地报告道:“他说野兽从海里来。”

笑声平息后。

拉尔夫顾自回过身去,成了一个衬着环礁湖的、隆起的黑色人影。

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一边看着环礁湖之外漫无边际的大海,一边思考着;在那种不可测量的深蓝的海水之中,似乎蕴藏着无限的可能;他们静静地倾听着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倾听着从礁石处传来的海水击拍岩石的轻微声音。

莫里斯开口了——他说得那么响,把大家吓了一跳。

“爸爸说过,海中所有的动物还没有完全被人们所发现。”

争论此刻又开始了。拉尔夫递过微微发光的海螺,莫里斯顺从地接着。会场再次悄无声息。

“我是说,因为人总会担惊受怕,杰克说你们会害怕的,那说得一点没错。但是他说这个岛上只有野猪,我倒希望他别说错,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指他知道得实在不确切。”

——莫里斯喘了口气——“我爸爸说有那些东西,那东西会造出墨黑的水来,你们叫它们什么来着——乌贼——有几百码长,能吃下整条整条的鲸鱼。”

他停下,快活地笑笑。

“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野兽。就象猪崽子说的那样,生活是有科学性的,可是咱们不知道,是吗?确切地说是知道得不确实——”

有人叫喊道:“乌贼不会从水中跑出来!”

“会!”

“不会!”顷刻间,平台上全是手舞足蹈的影子,他们争得不可开交。

对于坐着的拉尔夫来说,这似乎是幼稚的表现。

可怕的东西啦、野兽啦,对于火堆是否最重要大家并没有达成共识:每当试着把事情搞搞清楚,把话题扯开,并会发生争论,提出令人讨厌的新问题。

在幽暗中他看到近旁白闪闪的海螺,就一把从莫里斯那里抢过来并拼命地吹起来。

大家被吓住,马上静下来。

西蒙靠拉尔夫很近,他把手搁到海螺上。

西蒙感到有一种必要的危险使他要说话,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言对他是个可怕的负担。

“大概,”他踌躇地说,“大概是有一只野兽的。

”孩子们尖声乱叫,拉尔夫惊讶地站了起来。

“西蒙?你也信这个?”

“我不知道,”西蒙说道,掩饰不住心脏剧烈的跳动。

“可是……”一场风暴随之而来。

“坐下去!”

“闭嘴!”

“拿着海螺!”

“见鬼去吧!”

“不准再说!”拉尔夫叫喊道:“听他讲!他拿着海螺!”

“我是想说……大概野兽不过是咱们自己。”

“放屁!”猪崽子吓得口不择言,说出那等粗话。

西蒙接着说道:“咱们可能是一种……”西蒙使劲儿想表达人类基本的病症,却说不明白。他转动脑筋。

“什么东西是最龌龊的?”

好象是作为应答,杰克突然打破了沉默,他极富表情地说了句粗话。

紧张空气的松弛使孩子们格外兴奋。

那些已经爬回到歪树干上的小家伙们重又翻倒下来,可他们已经无所谓了。

猎手们尖声叫喊,开心得要命。

西蒙的努力全面瓦解;这哄笑声无情地鞭打着他,他手足无措地畏缩到自己的位子上。

会场再次安静。有人接着发言:“也许他所说的是一种鬼魂。”

海螺被拉尔夫举向空中,凝望着朦胧的夜色。灰白的海滩此刻是最亮的了。

小家伙们一定在近旁吧?对——这一点可以表示肯定,他们就在草地中间身子紧挨着身子,挤做一团。

棕榈树被一阵疾风吹得哗哗作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喧哗声更加引人注意,听上去响得很。

两根灰色的树干互相磨擦,发出令人不安的刺耳的声音,白天却谁也没有注意到。

海螺被猪崽子从拉尔夫手中夺过来,愤怒地说道:“我从来不相信有鬼——从来不信!”杰克带着一股无名火也站起来说道:“谁管你信不信——胖子!”

“把海螺给我!”响起了短暂的扭打声,海螺被夺来夺去。

“你还我海螺!”拉尔夫冲到他俩当中,胸上挨了一拳。

海螺被他从别人的手里夺过来,气吁吁地坐下。

“鬼魂谈得太多了。这些该留在白天谈。”

一阵嘘声,接着有人插了一句。

“也许野兽就是——鬼魂。”大家象被风摇撼了一下。

“大家都争着抢话说,”拉尔夫说道,“要是你们不遵守规则,咱们就不会有真正的大会。”

他又停了下来。

准备充分的这次大会完蛋了。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么晚召开这次会是我错了。咱们将对此进行投票表决:我是指鬼魂;大家都累了,因此纷纷返回茅屋去。不许说话——是杰克在说吗?——等一等。我要在这儿说说,因为我不相信有鬼。或者说我认为我不信。可我不喜欢想到这些东西。就是说不喜欢现在这时候、在黑暗里想到鬼。除非咱们要把事情搞明白。”

海螺被他举了一下。

“那好吧。我想要把事情搞明白就是要弄清楚到底是否真的存在鬼——”

他思量了一下,提出了问题。

“谁认为会有鬼?”

长时间的沉默,也没有人做什么明显的动作。

随后拉尔夫看向黑暗处,辨认出自己的手;他断然说道:“我懂了。”

那个世界,那个符合法律和可以理解的世界,悄悄地溜走了。

以前有过要么是这要么是那;可现在——船已经开走了。

海螺被人从拉尔夫手中夺走了,是猪崽子又尖叫起来:“没有鬼,我投票赞成没有鬼!”

在与会者中他转了一圈。

“你们不会忘记!”

他们听到他在跺脚。

“咱们是什么?是人?是牲畜?还是野蛮人?大人会怎么想呢?跑开去——捕野猪——让火给灭了——而现在!”

一团黑影迅速地冲到他跟前。

“你闭嘴,你这个胖懒虫!”短暂的争夺再次发生,微微闪光的海螺上下晃动。

拉尔夫一跃而起。

“杰克!杰克!你没拿着海螺!让他发言。”

在拉尔夫的面前杰克的脸摇晃着。

“你也住口!不管怎样,你算什么东西?干坐在那儿——来摆布别人。你不会打猎,不会唱歌——”

“我是领导。大家选我的。”

“大家选你的又怎么样?只会发些没有意义的命令——”

“把海螺让猪崽子拿着。”

“对呀——你总替猪崽子着想——”

“杰克!”杰克怀恨地模仿他的声音。

“杰克!杰克!”

“规则!”拉尔夫喊道,“你违规了!”

“没人在意?”拉尔夫急中生智。“咱们所有的唯一东西就是规则呀!”

但是杰克仍反对他,不住叫喊着。

“让规则见鬼去吧!我们是强有力的——我们会打猎!野兽来了,我们就把它打倒!我们要包围上去揍它,反复的揍——”

他发疯地叫着,跃下灰白的沙滩。

一片喧哗声、骚动声、争夺声、尖叫声和哄笑声立刻充满了平台。

与会者四下散开,他们乱纷纷地从棕榈树处跑向水边,沿着海滩跑向远处,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拉尔夫觉得海螺碰到自己脸上,就把它从猪崽子手里拿过来。

“大人们会想些什么呢?”猪崽子又喊道。“瞧他们那个模样!”

模仿打猎的声音从海滩上传来了,歇斯底里的笑声和真正感到恐怖的尖叫声。

“拉尔夫,吹海螺。”猪崽子靠得很近,一块镜片的闪光被拉尔夫看得一清二楚。

“有火在那儿,他们看不见吗?”

“这时你得来硬的,叫他们执行你的命令。”拉尔夫以一种背诵定理的口吻小心地回答道:“假如我吹了海螺他们不回来,那咱们就自作自受了。咱们维持不了火堆。咱们就会象牲畜一样,再也不会得救。”

“你不吹,咱们也会很快地成为牲畜。我虽然看不见他们在做什么,但我听得见。”

在沙滩上,四散的人影聚拢来,变成了一团旋转着的浓黑的影子。

他们在和唱着什么,已经唱够了的小家伙们号叫着蹒跚走开。海螺被拉尔夫举到唇边,又放了下来。

“猪崽子,伤脑筋的是:有没有鬼呢?有没有野兽呢?”

“当然没有喽。”

“为什么没呢?”

“因为事情会讲不通。房子啦、马路啦、电视啦——那些东西起不到什么作用。”

边跳边唱的孩子们渐渐精疲力尽,他们唱不出词儿,只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假如说它们讲不通?在这儿,在这个岛上是讲不通的?说不定它们正观察着咱们,等着机会呢?”

拉尔夫猛缩了一下,向猪崽子靠近一些,他们两人撞在一起,以致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不要再说了!你觉得麻烦的事情还不够多吗!拉尔夫,我要受不住了。要是有鬼的话——”

“我该放弃当头头。听他们的算了。”

“哦,天哪!别,可别!”拉尔夫的臂膀被猪崽子紧紧抓住。

“如果杰克当上头头,他只会打猎,不会管火。咱们会在这儿待到死。”

猪崽子声音高得近乎成了尖叫。

“是谁坐在那儿?”

“我,西蒙。”

“咱们倒是好极了,”拉尔夫说道。

“三只瞎了眼的耗子。我算认输了。”

“假如你认输,”猪崽子惊慌地低声问,“那我会怎么样呢?”

“不会怎么样的。”

“他恨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要是他能随心所欲——你没事,他尊敬你。此外——你会揍他。”

“你刚才也跟他干了一个漂亮仗。”

“把海螺给我,”猪崽子直率地说。“我有权发言。”

在黑暗中西蒙动弹了一下。

“把头头当下去。”

“你闭嘴,小西蒙!为什么你就不能说没野兽呢?”

“我怕他,”猪崽子说,“那就是原因,我了解他。要是你怕一个人,你会恨他,可是你又情不自禁想到他。你可以骗自己,说他挺不错的,可当你又见着他,就会象得气喘病似的喘不过气来。我告诉你,他也恨你,拉尔夫——”

“我?为什么恨我?”

“我不知道。在火那件事上你让他栽跟头了;还有你是头头,他不是。”

“可他是,他是,杰克·梅瑞狄!”

“我老躺在床上养病,因此我有时间动脑筋。我了解人们,了解我自己,也了解他。他不能伤害你,可是如果你靠边,也许我就是下一个被伤害的人。”

“猪崽子说得没错,拉尔夫。你和杰克都对。把头头当下去。”

“咱们都在放任自流,事情会越来越糟。家里总有个大人。请问,先生;请问,小姐;然后你要做回答。我多么希望能这样!”

“在这儿有我姨妈就好了。”

“但愿我的父亲……哦,那起什么作用?”

“让火堆燃着。”跳舞完毕,猎手们都回到茅屋里去了。

“大人懂事,”猪崽子说。“他们不怕黑暗。他们聚会、喝茶、讨论。然后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不可能在岛上到处点火。或者失掉——”

“他们会造一条船——”在黑暗之中有三个男孩站着,起劲地、东拉西扯地谈论着了不起的成人生活。

“他们不会吵架——”

“不会砸碎我的眼镜——”

“也不会去讲野兽什么的——”

“要是他们能带个消息给我们就好了。”拉尔夫绝望地叫喊道。

“要是他们能给我们送一些大人的东西……一个信号或什么东西那该多好。”一阵微弱的呜咽声从黑暗中传来,吓得他们毛骨悚然,赶快互相抓住。

接着越来越响,呜咽声显得那么遥远而神秘,又转成一种急促而模糊的声音。哈考特·圣安东尼教区牧师住所的珀西佛尔·威密斯·麦迪逊正在这样的环境中打发时光:他躺在长长的野草里,口中念念有词,但是自己的地址被他当作咒语来,念也帮不了他的忙。

第六章空中来的怪兽

除了星光,其他什么光也没有。

他们搞清了这鬼叫似的声音是哪里来的,而珀西佛尔又安静下来,他被笨手笨脚的拉尔夫和西蒙抬到一个窝棚里。

因为猪崽子说过大话,也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跟着。

然后三个大男孩一起走到邻近的一个窝棚。

他们烦躁不安地躺在枯叶堆中,发出嘈杂的响声,仰望着点点的群星,星光正投向环礁湖。

有时一个小家伙的哭叫声从别的窝棚里传出,在黑暗中偶尔又有一个大家伙说着梦话。

随后他们三个也进入了梦乡。

在海平线上一弯新月升起,月亮非常小,就连直投到水面上时也形不成一道亮光,然而却有着别的光在夜空中,它们一闪一闪倏忽而过,或者熄灭掉,十英里高空的战斗甚至连一下轻微的爆裂声都没有传来。

但从成人世界有一个信号飘扬而下,当时孩子们都睡着了,谁也没有注意到。

突然一条明亮的螺旋状的尾巴,随着爆炸声斜越夜空,然后又是一片黑暗,群星闪闪。

海岛上空有个斑点,一个人影在一顶降落伞下垂荡着摇晃的四肢,正在迅速下降。不同高度的风向变幻莫测,风把人影飘来荡去。

接着,风向固定在三英里的高处,风带着人影以一条圆弧形的下降曲线划破夜空,斜斜地越过礁石和环礁湖,朝山飞去。

人影掉在山侧的蓝野花丛当中,缩成一团,可此刻在这个高度也有一股徐徐的微风,降落伞啪啪翻动,砰然着地,拖拉起来。

之后人影双脚拖在身后,向山上滑去。

轻风拖着人影,一码一码,一扑一扑地穿越蓝色的野花丛,翻过巨砾和红石,最后在山顶的乱石碎砾中挤做一团。

这儿微风断断续续,降落伞的绳索东拉西拽地往下挂着,或者缠绕起来。

人影坐着,在双膝之间,戴盔的脑袋耷拉着,搁在错综交叉的绳索上面。

微风吹过,伞绳会绷直,这种牵拉偶尔会使人影的脑袋抬起,胸膛挺直,于是他的目光似乎越过山顶,向远方凝望着。

然后,每当风势减弱,伞绳便会松弛下去,人影又向前弯曲着,脑袋被深埋在双膝之间。

因此当群星移过夜空时,看得出山顶上坐着的人影,不时变换着姿势。

在清晨的黑暗中,喧闹声在山侧下面一条小路的岩石旁响起了。

从一堆灌木和枯叶中两个男孩翻滚出来,两个模糊的影子似醒未醒地互扯着。

这俩是双胞胎,他们在值班管火。

论理应该是一个睡觉,另一个守着。

但是从来他们俩独立行动的时候都做不成一件象样的事,因而整夜呆着不睡是做不到的,两人就都去睡觉了。

这会儿他们走近曾是信号火的一堆黑漆漆的余烬,边打哈欠边揉眼睛,熟门熟路地走着。

可一到火堆边他们就将哈欠止住了,其中一个匆匆奔回去拿木柴和树叶。

另一个跪了下去。

“我看火已经灭了。”他拿起一根木棒塞到他手中拨弄起来。

“没灭。”他躺下去,把嘴贴近黑漆漆的余烬,缓缓地吹着。

他的脸慢慢抬起,被复然的火焰照得通红。吹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

“萨姆——给我们——”

“——焦炭。”埃里克弯下腰又轻轻地吹着,直到余烬被吹旺了。

一块焦炭被萨姆放到开始发红的地方,接着加上一根枝条。枝条燃着了,火更旺了。萨姆堆上了更多的枝条。

“别烧得太多,”埃里克说道,“你放得太多了。”

“咱们来暖暖身子吧。”

“那又得去搬柴火了。”

“我冷。”

“我也冷。”

“还有,天——”

“——天太黑了。那好吧。”埃里克往后蹲坐着,看着萨姆生火。

焦木被萨姆搭成了一个小小的遮风的棚,火稳稳地点着了。

“可真差不离。”

“他会要——”“光火的。”

“嘿。”双胞胎安静地注视着火堆。

随后埃里克格格地闷笑起来。

“他不是光火了吗?”

“在谈到——”

“火堆和野猪的时候。”

“幸亏他不是冲着咱们俩,而是冲着杰克。”

“嘿,学校里总发脾气的那个老先生你还记得吗?”

“孩子——你—可真要—把我—给慢慢地—气疯了!”双胞胎两人会心地哈哈大笑,接着在他们的脑海中又忆起了黑暗和别的一些东西,不安地东瞧西看起来。在架空的木柴旁,火焰燃得正旺,他们的眼光又被这火焰给吸引了回来。

埃里克注视着:树虱在疯狂地乱跑,火焰还是把他们吞噬了,他想起了第一次所生的火——就在那下面,在山更陡峭的一侧,那儿此刻是漆黑一片。

他并不愿意记起这件事,侧脸看起山顶来了。

这会儿热气四射,照到了他们身上,使他们感到很愉快。

枝条被萨姆尽可能近地塞进火里,闹着玩儿。

埃里克伸出双手,试试看放在多远可以接受火堆辐射出来的热量。

他无聊地看着火堆的另一边,从乱石碎砾扁平的阴影中重新想象出它们白天的轮廓。

就在那儿有块大岩石,有三块石头,裂开的岩石,从那儿再过去,有一道山罅——就在那儿——

“萨姆。”

“口母?”

“没什么。”

枝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把树皮烧得蜷曲起来,随火而化,同时木头发出了噼啪的爆裂声。

遮风的小棚朝内坍塌下去,把山顶上好大一圈照得通亮。

“萨姆——”

“口母?”

“萨姆!萨姆!”萨姆焦躁地看看埃里克。

埃里克流露出紧张的神情,显示他所看的方向凶险可怕。

萨姆起初背对着那个方向,现在忽匆匆地兜过火堆,蹲坐盯着看起来。他们呆呆地,互相紧揪着手臂,两双眼睛紧盯着,两张嘴巴难以合拢。

无数的林木叹息着,在他们下面远远的地方,随之怒号起来。头发在他们的额前飘动,火焰从火堆旁逸出来。这噗噗声响是在离他们十五码的地方被风吹来的布的声音。

两个孩子都没尖声呼叫,只是用手更紧地抓住对方的臂膀,嘴巴突出。

这样他们蹲伏了约十秒钟时间,与此同时,噼啪作响的火堆冒出了浓烟和火星,在山顶上火光摇曳不停。

接着,就好象他们两人同时拥有一颗心,而这颗心被吓坏了,双胞胎踉踉跄跄地爬过山岩,逃之夭夭。拉尔夫正做着美梦。

嘈杂的辗转反侧经过了几小时,他终于在枯叶堆中进入了梦乡。

连别的窝棚里的孩子在梦魇中发出的惊叫也没有把他惊动,因为在梦中他已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正隔着花园的围墙给小马喂糖吃。

随之有人以摇手臂的方式告诉他该吃茶点了。

“拉尔夫!醒醒!”树叶哗哗作响,象大海那样怒号。

“拉尔夫,醒醒!”

“怎么啦?”

“我们看见—”

“——野兽—”

“——一清二楚!”

“你们是谁?双胞胎吗?”

“我们看见野兽了——”

“闭嘴。猪崽子!”树叶仍在怒号。

拉尔夫向椭圆形的、暗淡的星群奔去,一头撞到猪崽子身上,双胞胎中的一个忙拽住他。

“你可别出去——太可怕了!”

“猪崽子——长矛在哪儿?”

“我听得见——”

“快静下来。躺着。”他们起初有点怀疑地在那里倾听,然而在一阵阵死寂之中听着双胞胎低声细语的描述,却也畏惧起来。

顷刻之间,黑暗中似乎满是爪子,满是可怕的无名之兽和威胁之声。

漫无止境的拂晓缓缓地隐去了群星,最后,灰蒙蒙的光线终于射进了窝棚。

他们开始动弹身子,尽管窝棚外面的世界仍然危险得令人毛骨悚然。

黑暗中迷乱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天空高处小片的云彩涂上了一层暖色。

一只孤独的海鸟扑棱棱地拍翅飞向云天,嘶哑地鸣叫一声,引起几下回声。

有什么东西在森林中粗厉地嘎然长鸣。靠近海平线的一片片云彩此刻闪耀出玫瑰红色,而棕榈树羽毛似的树冠也显示出清翠碧绿。

拉尔夫跪在窝棚的进口处,小心翼翼地窥测着四周的动静。

“萨姆和埃里克。叫他们来碰碰头。悄悄地去吧。”双胞胎恐惧地互相搀着,壮着胆子走了几码到邻近的一个窝棚里去传播那可怖的消息。拉尔夫为了自己的尊严站了起来,尽管心里忐忑不安,还是硬撑着走向平台。猪崽子和西蒙跟着他,其他孩子也胆怯地跟在后面。

海螺在光溜溜的位子上放着,海螺被拉尔夫放到嘴边;可接着他犹豫片刻,并没有吹,只举起贝壳向大家示意一下,他们都懂了。

太阳的光线象把扇子似的从海平线下面往上展开,又向下晃到与眼睛同一高度。

拉尔夫瞥一下从右面照亮他们的、正在渐渐扩大的一片金色的闪光,似乎要找一个恰当的地方来发言。

在他前面围成圈的孩子们手中都竖拿着一根根长矛。

他把海螺递给最靠近他的埃里克——双胞胎中的一个。

“我们俩亲眼看到了野兽。不——我们当时没睡着——”萨姆接过故事讲下去。

现在双胞胎两个共用一个海螺已成了习惯,因为大家已经公认他们俩实在是密不可分的。

“毛茸茸的野兽。头的后面有东西飘来飘去——象是翅膀。它动得太——”

“真可怕。它那么直挺挺地坐起来——”

“火光很亮——”

“我们俩刚生好火——”

“——还在往上多加木柴——”

“有眼睛——”

“牙齿——”

“爪子——”

“我们俩没命地奔逃——”

“猛撞到什么东西上——”

“野兽跟着我们俩——”

“我看到它神神秘秘地躲在树木后面——”

“差一点碰到我——”拉尔夫满怀恐惧指指埃里克的脸,上面有一些伤痕,是被矮灌木丛划的。

“你那是怎么搞的?”

埃里克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都弄破了。在流血吗?”

围成圈的孩子们害怕地退缩下去。

约翰尼仍打着哈欠,不知怎的突然哭出来,比尔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才强忍住眼泪。

明亮的早晨蕴含着种种威胁,孩子们的圈儿开始有了变化。

他们的脸朝外不朝里,用木头削尖制成的长矛形成一道篱笆。

杰克叫他们向中心靠拢。“这才是真正的打猎呢!谁敢去?”

拉尔夫不情愿地抖动了一下。“长矛都是由木头做成的。别傻了。”

杰克嘲笑地对他说。“害怕了?”

“当然怕了。谁会不怕呢?”

杰克向双胞胎看去,感到失望的是他们没有及时给出回答。

“我想你们没有和我们在开玩笑吧?”他们回答得非常肯定,不容置疑。

海螺被猪崽子拿过来。“咱们能不能——还是——待在这儿?也许野兽不会到咱们这儿来。”

要不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好象正瞧着他们,拉尔夫早就对猪崽子大声吆喝起来。“呆在这儿?圈这么一小块岛上,总得提防着?咱们怎么弄到吃的呢?火堆又怎么办呢?”

“让我们行动吧,”杰克焦躁地说,“我们在耽误时间。”

“不,我们没有。小家伙们怎么办呢?”

“别管那些小家伙!”

“他们需要有人照顾。”

“过去谁也不需要照顾。”

“过去没这个必要!可现在有了。让猪崽子来看着他们。”

“好呀。只要不让猪崽子冒险。”

“动动脑筋吧。猪崽子一只眼能干什么?”

其余的孩子奇怪地看看杰克,又看看拉尔夫。

“还有一件事。你们这次可不象以往的打猎,因为野兽没留下痕迹。如果它留下了,你们倒可以看得见。大家都清楚,野兽也许会象刚才所说的一样,可能象荡秋千似的从一棵树摆到另一棵树。”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咱们得想一想。”猪崽子把摔坏的眼镜摘下来,擦擦残余的眼镜片。“拉尔夫,我们怎么办呢?”

“你还没有拿海螺。它在这儿。”

“我是说——我们怎么办呢?假如你们都走开,而野兽倒来了。我又看不清楚,要是我被吓坏了——”

杰克轻蔑地插了一句。“你是胆小鬼。”

“我拿着海螺——”

“海螺!海螺!”杰克叫道,“海螺对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我们知道该由谁发言。西蒙说话有什么用?比尔、沃尔特说话顶个屁?是时候了,该让有些人知道他们得闭上嘴,让我们剩下的来下决定——”

拉尔夫忍不住无视他的发言。

热血涌上了双颊。“你没拿到海螺。”他说。“坐下。”

杰克的面孔变得如此苍白,褐色的污点在脸上显得是那样的清楚。

他舔舔嘴唇,仍然站着。“这是猎手的活儿。”

其余的孩子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猪崽子感到自己被卷入了纷争的漩涡,心里好难受,海螺被他悄悄地放回到拉尔夫的膝盖上,坐了下去。

气氛静得逼人,猪崽子屏气静息。

“这光是猎手的活,”拉尔夫最后说,“因为你无法追踪野兽。你难道不要得救了吗?”

他转向全体与会者。“你们难道全都不想得救了吗?”

他转头看了杰克一眼。“我以前讲过,火堆很关键。眼下火堆肯定灭掉了——”先前的愤怒又给了他以还击的力量。“你们是不是都没有头脑了?咱们一定要再把火生起来。杰克,你一直没有想到过火堆,不是吗?要不然你们全都不想得救了?”

不,他们都要得救,对此不容置疑;大家的倾向一顺间都偏向拉尔夫一边,危机过去了。

猪崽子喘了口粗气,想缓一缓,可没做到。

他在一根圆木旁倚躺着,张着大嘴巴,嘴唇上布满了一圈青紫的斑印。没人去注意他。

“想想吧,杰克。在岛上你有什么地方还没去过?”

杰克不情愿地答道:“只有——当然罗!你记得吗?岛的末端,山岩都堆积起来堆得象桥一样的那个地方。我到过那儿附近。上去只有一条路。”

“那东西可能住在那儿。”大伙儿又热闹地说开了。

“静一静!好。那就是咱们要去看的地方。要是野兽不在那儿,咱们就爬上山去看看,再点着火堆。”

“咱们走吧。”

“咱们先吃了再去。”拉尔夫停了一下。“最好带着长矛。”

拉尔夫和大家伙们吃完以后就沿着海滩出发了。

猪崽子被他们留在平台上支撑局面。这一天与其他日子无异,天气可望晴朗,在蔚蓝色的苍穹之下,大地上沐浴着万道霞光。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海滩微呈弧形,它一直伸向远方,最终弯进了一片森林,还不到白天的那个时候:各种景象会被蜃景变幻的帷幕搞的模糊不清。

他们在拉尔夫的指挥下,谨慎地选了一条沿着棕榈斜坡的小路,而不敢沿着海边发烫的沙滩行走。

拉尔夫让杰克带着路,杰克佯装小心地走着,尽管要是有敌人的话,在二十码开外他们一眼就能看见。

拉尔夫殿后,很高兴暂时逃脱了责任。

拉尔夫走在西蒙的后面,觉得有点儿怀疑——一个会用爪子抓人的野兽,坐在山顶上,没留下足迹,跑得有些慢,捉不住萨姆纳里克。

不管西蒙怎么幻想那头野兽,在他内心里浮现的却总是这样一幅图画:一个既有英雄气概又是满面病容的人。

他叹息着。

别人能站起来对着全体与会者发言,他们显然没那种可怕的个性上的自卑感,就好象只是对一个人说话那样。

西蒙朝旁边跨出一步,回首张望了一下。

拉尔夫正跟上来,长矛扛在肩上。

西蒙怯懦地放慢了脚步,等到跟拉尔夫并肩而行,他此刻透过又落到眼边的粗硬的黑头发,仰望着拉尔夫。

拉尔夫却瞥向一边,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好象忘了西蒙以前愚弄过他,随后又看向别处,根本什么也没有看到。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西蒙为自己被接受而感到快乐,接着他不再想他自己的事情。

忽然西蒙一时粗心猛撞到一棵树上,拉尔夫不情愿地向一边看去,罗伯特格格地笑了。

西蒙头昏眼花,左右摇摆,额前出现了白的一块,又变成红颜色并出了血。

拉尔夫不去理会西蒙,他又想起了自己倒霉的心事。过一会儿他们就要到城堡岩了,那时头儿就得上前。

杰克小步往回跑。

“我们能够看见了。”

“好吧。我们要尽可能靠近些。”他跟在杰克身后走向城堡岩,那儿的地势稍稍高起。

在他们的左面是很难穿越的紧缠着的藤蔓和树木。

“为什么那儿不会有东西呢?”

“因为你可以看到。那儿没有东西来来往往。”

“那城堡岩怎么样?”

“瞧吧。”拉尔夫将眼前的草分开,放眼望去。

多石的地面只有很少的几码了,再往前岛的两侧几乎要交叠起来,让人猜想前面应该是一个海岬的至高点。

但所看到的却是一条狭窄的岩石突出的部分,有几码宽,大概十五码长,使岛继续延伸到海里。

那儿卧着那种粉红色的方岩石。

这个岩石构成了这个岛的底部。

城堡岩的这一面约有一百英尺高,从山顶上远眺时他们象个粉红色的棱堡。

峭壁的岩石已经断裂,峭壁顶上凌乱地散布着似乎摇摇欲坠的大石头。

长长的野草在拉尔夫的背后,挤满了不动声色的猎手。拉尔夫朝杰克望望。

“你是个猎手。”杰克脸红了。“我知道。没错。”拉尔夫感到,有一种沉重的东西使他不自觉地说道:“我是头头。我去。别争了。”

他转向其他的孩子。“你们都躲在这儿。等着我。”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不是轻得听不见,就是显得太响。

他看着杰克。

“你是不是——认为?”杰克悠悠地答道:“到处我都去过了。那东西准在这儿。”

“我清楚了。”

西蒙模糊地咕哝道:“我不信有什么野兽。”

好象同意天气不会怎么样似的,拉尔夫彬彬有礼地答道:“对。我猜也没有。”

嘴巴被拉尔夫抿紧,嘴唇苍白。

他轻轻地把头发往后捋一捋。“好吧。一会儿见。”

他勉强地挪动脚步向前走,最终走到陆地的隘口。

拉尔夫四周毫无遮拦,空气将他团团围住。即使不必向前,也无处藏身。

他在狭窄的隘口停下俯视着。没有几百年,这个城堡就会被大海变成一个岛。

右手方向是环礁湖,被浩瀚的大海冲袭着;左手方向是——

拉尔夫不禁一颤。是环礁湖保护了他们使他们免遭太平洋的侵袭:由于某种原因,只有杰克才一直下去,到达过海边的另一侧。

此刻他以陆上人的眼光看到了滚滚浪涛的景象,认为就象某种巨兽在呼吸。

海水在礁石丛中慢慢地沉落下去,露出了一块块粉红色的花岗岩地台,露出了各种奇异的生长物:珊瑚呀,珊瑚虫呀,海藻呀。海水退啊,退啊,就象阵风吹过森林里的树梢那样沙沙地响,退却下去。

那儿有一块扁平的礁石,象张桌子似的平放着,四面的海藻被退落的海水带下去,看上去就象一座座悬崖峭壁。

然后,沉睡的利维坦呼出气来——海水又开始上涨,海藻被浮起,翻腾的海水咆哮着卷上那象桌子似的礁石。

几乎觉察不到波浪的经过,只有这一分钟一次的有规律的浪起浪落。

拉尔夫向粉红色的峭壁转过去。孩子们在他身后,等在长长的野草中,等着看他怎么办。

拉尔夫感到自己手掌心里的汗珠这会儿是凉的;他惊讶地认识到:他并不真的盼望碰到什么野兽,因为他知道碰上了他也没有胆量打赢。

拉尔夫知道自己能爬上峭壁,但是毫无意义。四四方方的山岩被一圈类似柱脚的侧石围绕着,为此在右面,俯瞰着环礁湖的那个方向,可以沿着突出部位一点点上去,拐过还有看不见的犄角。爬上去挺方便,一会儿他就能远眺山岩的四周了。

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横七竖八的粉红色的大圆石,一层糖霜似的鸟粪铺在上面;一条陡峭的斜坡直通贯于棱堡之上的乱石碎砾。

拉尔夫回过头去,因为在背后有个声音。杰克正侧身沿着突出部位徐徐而上。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干哪。”

拉尔夫一声不吭。他带路翻上山岩,检查着一种略呈半洞穴状的岩石,里面没什么可怕的东西,有的只是一窝臭蛋,最后他坐了下来,向四周望去,用长矛柄敲打起岩石。

杰克煞是兴奋。

“在这地方做一个堡垒该有多好啊!”他的身体被一股水花溅湿了。

“不是淡水。”

“那么是什么呢?”在岩石的中间处实际上挂着一长条污浊的绿颜色的水。

他们爬上去尝着细细的水流。

“在这儿可以放上个椰子壳,一直放着。”

“我可不。这个地方很肮脏。”

最后一段高度他们也并肩攀上去了,最后一块断裂的岩石被越缩越小的岩石堆顶着。杰克挥拳向靠近他的一块岩石击去,石头发出微微的轧轧声。

“你记得吗——?”那段困难的时光重新占居了他们的记忆。

杰克匆匆地说道:“往那岩石下面塞进一根棕榈树干,假如敌人来了——那就瞧吧!”

他们下面大约一百英尺是狭窄的岩石突出部位——石桥,再过去是多石的地面,由此再过去在野草上是散布着的点点人头,在那之后则是森林。

“嗨哟,”杰克兴奋地叫喊道,“就会——哗地——!”

拉尔夫被杰克用手做了个向后猛推的动作之后,却向山的方向望去。

“怎么啦?”

拉尔夫转过头。

“呃?”

“你在看——我不清楚怎么办。”

“这会儿没信号了。不留一点踪迹。”

“你真是个迷上信号的傻瓜。”他们被蓝色的整齐的海平线包围着,只有一个地方被山峰所遮蔽。

“那就是我们所有的一切了。”长矛被拉尔夫斜倚在一块摇动的石头上,头发被双手往后捋。

“我们一定要往回赶,登上那座山。野兽是在那儿发现的。”

“野兽不会在那儿。”

“我们还能干什么呢?”没有受到伤害的杰克和拉尔夫被躲在野草里的其他孩子看到,全快速跑到了阳光里。

他们探险的兴奋深深地吸引了他们,把野兽忘记了。

他们涌过石桥,爬的爬、叫的叫。

拉尔夫此刻站着,一只手撑着一块大得象只水车轮子红色的石块,石块已经裂开,悬空着,有点儿摇晃。

拉尔夫沉默地注视着山头。他紧握拳头朝右捶打着红色的石墙,嘴唇紧闭着,额发下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的神色。

“烟。”他舔着青肿的拳头。

“杰克!跟着我。”但是杰克已经不在那儿了。

他没注意到一小群男孩正发出的乱哄哄的吵闹声,在嗨哟嗨哟地推一块石头。

当拉尔夫转过身子时,正好石基破裂了,整块岩石,伴着轰隆一声巨响倒进大海,水柱直溅到峭壁的半腰。

“停下!停下!”他们被拉尔夫的高声大喊吓得安静下来。

“烟。”

拉尔夫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变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深处掠过,就象蝙蝠振翼那样干扰了他的思想。

“烟。”他的思想在谈到烟时立刻又清楚了,怒火也燃烧起来。

“咱们需要烟。而你们却在耽误时间。你们却滚起石头来了。”

罗杰喊道:“咱们还有很多时间!”

拉尔夫摇晃着头。“咱们一定得爬到山上去。”

一阵吵吵嚷嚷。有的男孩要回到海滩上去,有的要再滚石头。

阳光明媚,危险跟黑暗一起渐渐消失。

“杰克。野兽也许在另一侧。你再带路。你去过。”

“咱们可以沿着海滩去。那儿有野果。”

比尔走近拉尔夫问道:“在这个地方我们为什么不能多待一会儿?”

“说得对。”

“让我们做个堡垒——”

“这儿没吃的,”拉尔夫说道,“没有窝棚,也没有多少淡水。”

“这儿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堡垒的。”

“我们可以滚石头——”

“一直滚到那石桥上——”

“我说咱们接着前进吧!”拉尔夫凶狠地叫喊道。“咱们一定要弄明白。现在就走。”

“让我们待在这儿——”

“回到窝棚去——”

“我累了——”

“不行!”拳头被拉尔夫捶击得连指关节的皮都破了。

他似乎并没有觉得痛。“我是头头。咱们一定得搞个水落石出。你们没看见山吗?那儿没有信号在发出指示。也许有一艘船正从那外面经过。你们全都疯了吗?”

男孩子们不完全同意地逐渐平静了下来,有的还在低声地抱怨着。杰克领路走下了山岩,跨过了石桥。

第七章大树和黄昏

在海边的另一侧,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山岩,靠近着山岩有一条野猪出没的羊肠小道,拉尔夫心满意足地跟着杰克沿小道前进。

倘若能塞耳不闻大海慢吞吞地吸落声,又翻腾着席卷重来,倘若能视而不见小道两旁羊齿丛生的树丛多么暗无天日,从来没有人来到此处,那么你就有可能不记得野兽,梦想一阵子。骄阳已经摆过了当头,岛上下午的暑气越来越闷热。

拉尔夫给前面的杰克递了个口信,等到再遇着野果的时候,大家就停下来吃一顿。

拉尔夫坐下以后,那天他第一次注意到了暑热。

他讨厌地扯扯灰衬衫,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它洗洗。

即使是对于这个岛来说,这会儿的暑热似乎也是有别于以往的,坐在这样的暑热之下,拉尔夫捉摸着如何清洗一番。

拉尔夫希望有一把剪子来剪剪他这头发——乱糟糟的长发被他向后一甩——把这脏透的头发剪到半英寸长。他希望洗个澡,擦上肥皂好好地洗一洗。拉尔夫试用舌头舔舔牙齿,异想着随手要是有把牙刷也很好。还有他的指甲——手被拉尔夫翻过来仔细查看。指甲已被咬到最贴肉的地方,尽管他记不起什么时候又开始了这种恶习,什么时候又沉溺于这种恶习。

“以后得吮大拇指——”他鬼鬼祟祟地朝四下看了看。明显的没人听见他说话。

猎手们坐着,正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种来得容易的饭食,他们试图使自己相信:香蕉,还有另一种淡青灰色的浆果,吃起来真是意犹未尽。拉尔夫想着自己还是很清洁的,用这样的标准,他们被他一个个瞧个仔细。

猎手们肮脏不堪,不是摔在泥地里浑身是泥浆的脏样,也不是被大雨天淋得象个落汤鸡似的狼狈相。

在外表他们没有一个十分明显地脏,然而——头发太长,东缠西绕,在里面裹着枯枝残叶。

因为边吃边流汗,脸倒还算干净,但是从某些特别的角度,就看得出有黑黑的污垢。衣衫褴褛,就象他自己穿的那件一样,被汗水弄得十分僵硬,他们穿上衣服,既不是为了装饰,也不是为了舒适,只是出于习惯而已,孩子们赤裸的身上满是盐屑——

拉尔夫发现自己现在对这种状况已习惯了,毫不介意,心头微微一沉。

他叹息着,推开他从上面剥下过野果的那根树梗。

猎手们有的已经悄悄地跑开到树林子里,有的跑到了山岩下面去干他们的营生了。

他转身朝大海望去。

在这儿,在海岛的另一侧,景象截然不同。经受不住冷冰冰的大洋水,海市蜃楼的朦胧魅力不见了,海平面轮廓清晰,蓝得刺眼。

拉尔夫缓慢走下山岩。在下面这儿,几乎跟大海同一个水平面上,可以放眼追随深海的涌浪凶涌向前。涌浪有好几英里宽,很容易可以看得出不是碎浪,也不是浅水处隆起的浪脊。

涌浪横跨整个海岛,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气势,又开始了自己的征程;与其说涌浪滚滚向前,不如说整个大洋在惊心动魄地一起一伏。

这时海潮将要吸落下去,退却的海水白浪滔滔,形成了无数道大小瀑布,海水越过重重礁石而沉落,海藻紧贴着垂荡下去,就象闪闪发亮的头发:片刻之后,积聚起力量后,海潮又怒吼起来,势不可挡地涌上礁石尖儿和地层露头,爬上小岩,以一股拍岸激浪冲上海沟,最后在离拉尔夫一、二码的地方化为飞沫。

一浪高过一浪,拉尔夫的目光追随着起伏的波涛,直看到海洋的无边无际使他的头脑开始发晕。

然后,几乎是无边的海水又慢慢地迫使他集中精力。

大海——就是间隔和障壁。在岛屿的另一侧,正午处在蜃景的包围中,他们被宁静的环礁湖袒护着,谁都可以幻想得救;但是在这儿,面对着这蛮横而愚沌的大洋,面对着这茫无边际的隔绝,谁都会觉得无计可施,谁都会感到无依无助,谁都会绝望,谁都会——

西蒙几乎就在他耳边说起了话。

西蒙痛苦地双手紧抓住岩石,这一动作被拉尔夫发现,弓着身体,挺直脖子,张大着嘴巴。

“你会回到老地方的。”西蒙说着并点着头。

他单膝下跪,双手抓住一块较高的岩石俯看着,另一条腿向下伸到拉尔夫的身旁。

拉尔夫百思不得其解,细细察看西蒙的脸,想找出点名堂来。

“这么大,我是说——”西蒙点点头。“反正一样。你一定能平安地返回。不管怎样,我是这样认为的。”

拉尔夫的身体稍微轻松一点。

他朝大海瞥了一眼,之后挖苦地笑着朝西蒙说:“有条船在你的口袋里?”

西蒙咧嘴摇晃着脑袋。

“那你怎么会知道呢?”

西蒙还没吭声,拉尔夫就粗鲁地说道,“你发疯了。”

西蒙不住地摇头,粗硬的黑发拂过他的脸部,前后乱甩。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认为你总会回来的,不会出什么事。”

此刻两个人都一声不吭。

然后他们俩不期然地互相笑了笑。

这时候在树丛里罗杰叫喊起来:“来看哪!”

野猪走过的羊肠小道近旁,地面被翻了起来,还留着冒热气的粪便。

杰克俯身看得起劲,好象很欣喜的样子。

“拉尔夫——要是咱们追捕别的东西也需要肉。”

“要是你走的路对头,咱们就打猎吧。”

他们再次起程,由于提到了野兽,猎手们有点胆颤心惊,互相紧靠着,杰克在前面开路。

他们走得比拉尔夫预想的更慢,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拉尔夫愿意捧着长矛慢慢地走。

不一会儿,杰克迷失了方向,队伍只好停顿下来。拉尔夫在树上靠着,很快做起了白日梦。

打猎是杰克负责,到山头还有时间呢——

拉尔夫以前跟着父亲从查塔姆到德文波特去过,他们在沼地边的一座村舍里住着。

在拉尔夫所记得的一栋栋房子中,这一座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此后就把他送去上学了。那时候妈妈还跟他们住一块儿,爸爸天天回家。野生的小马会跑到花园尽头的石墙前。

就在这座村舍的后面,还有一间小棚屋,天已在下雪,可以躺在那儿,看着缤纷的雪花飘舞落下。可以看到每片雪花消失后都润湿了一小片泥土,随后又可以看到第一片飘落而未溶化的雪花,观赏到整个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要是觉得冷可以走进屋里,越过铮亮的铜茶壶和带蓝色小人儿的茶盘,透过窗口向外眺望——

每次睡觉之前总会有一碗带糖和奶油的玉米片。还有不少竖在床旁的书架上,斜靠在一起的书,因为他懒得把书放回原处,所以总有两三本平放在书顶上。

这几本书折着边角,上面乱涂乱画。

有一本是关于托普茜和莫普茜的书,这本书色彩鲜明,闪闪发亮,很吸引人,可他从未看过,因为那本书讲的是两个小姑娘,有一本说的是妖道术士,让人看得心惊肉跳,跳翻到二十七页上有一幅狰狞可怕的蜘蛛图;还有本书谈的是发掘旧东西的人,发掘埃及的玩意儿;还有儿童读物《火车》和《轮船》。

这些书都绘声绘色地跑到了拉尔夫面前,他似乎触手可及,似乎感觉到了那厚厚的少年百科全书挤出来滑下去时的分量和慢慢的移动。

……

一切都很好,一切都那么的愉快而又令人向往。

哗啦一声撞开了队伍前方的矮灌木丛。孩子们发狂地从野猪小道上逃开来,在藤蔓中他们爬呀叫呀。

拉尔夫看见别人的手肘把杰克推向一边,并倒在地上。

随即有一个东西沿着野猪的小道径直朝他跳着冲来,它獠牙闪闪,发出恐怖的哼哼声。

拉尔夫感到自己能冷静地算出距离瞄准目标。

野公猪到了只有五码开外,手中那根笨拙的尖木棒被拉尔夫掷过去,野猪的大鼻子被尖木棒打中了,还在那上面挂了片刻。

野公猪的叫声变了,开始尖声地急叫起来,它猛地朝旁边折进了浓密的树丛。

尖声叫喊的孩子们把野猪出没的小道挤满了,杰克奔了回来,拨弄着矮树丛。

“穿过这儿——”

“它可会要咱们的命哩!”

“我是说穿过这儿——”野公猪挣扎着向远方狂奔去。

他们还发现有一条野猪通道,同第一条羊肠小道相互平行,杰克忙顺着道跑开了。

拉尔夫充满吃惊、担心和自豪感。

“我投中了!长矛扎了进去——”接着他们竟想不到地追到了海边的一块开阔地。

杰克焦急地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搜寻着。

“野猪跑了。”

“我投中了。”拉尔夫又说,“长矛扎进一点。”他感到需要有人证实一下。

“你没看到我投吗?”

莫里斯点点头。“我看到你投的。正扎在猪鼻上——嗖地一声!”

拉尔夫兴奋地接着讲下去:“我确实投中了。长矛扎了进去。它被我刺伤了!”

得到孩子们新的尊敬,拉尔夫心里很得意。他感到打猎毕竟是件好事。

“它被我狠狠地扎了一下。我想那就是野兽!”

杰克回来了。“那不是野兽,那是头野公猪。”

“我打中了它。”

“你为什么不抓住它呢?我尽力——”拉尔夫的话音高起来。“可那是头野公猪呢!”杰克的脸涨得红通通的。

“你说它会要我们的命。为什么你急急忙忙要投呢?为什么你不等一会呢?”

杰克伸出手臂。“瞧瞧。”他让大伙儿看他的左前臂。

手臂的外侧是一道口子,虽然不大,但却是血淋淋的。“这是野公猪用獠牙挑的。我来不及把长矛扎进去。”

杰克被大家注视着。

“那是伤口,”西蒙说道,“你要吮吸伤口的血,就象贝伦加利亚那样。”

杰克吮吸着伤口。

“它被我打中了,”拉尔夫怒气冲冲地说。“我用长矛扎中的,野公猪被我刺伤了。”他有意再引起他们的注意。

“踏着小路野公猪奔过来了。我就象这样一掷——”罗伯特朝他吼着。

拉尔夫跟他玩起来,逗得大家都笑了。一会儿他们都用长矛去刺罗伯特,而罗伯特模仿猪的样子到处乱窜。

杰克叫喊道:“拉开圈子!”一伙孩子围起圈子,占好位置。

罗伯特模仿把猪吓得吱喳乱叫的声音,接着果真痛得直叫起来。

“哦!别打了!我被你们打痛了!”罗伯特在他们当中四处地乱逃,一支长矛柄砸在他背上。

“逮住他!”他的手臂和腿部被他们抓住不放。

拉尔夫欣喜若狂,忘乎所以,埃里克的长矛被他一把抢过来,猛戳罗伯特。

“宰了他!宰了他!”同一时刻,罗伯特尖声地叫,狂蹦乱跳地拼命挣扎。

他的头发被杰克一把揪住,挥舞着刀子。

杰克背后是罗杰,正抢上前来。

孩子们齐声叫喊的声音更加响亮,就象他们在举行什么仪式,就象接近了跳舞和打猎的高潮。

“杀野猪哟!割喉咙哟!杀野猪哟!狠狠揍哟!”拉尔夫也抢着凑上前去,将没有防卫能力的褐色的肉使劲儿拧去。

紧拧和加以伤害的欲望主宰了一切。

杰克的臂膀往下一沉。上下起伏的一圈孩子欢呼着,模仿地喊出野猪临死的惨叫。

随后欢呼声渐渐消失,躺下来,喘着粗气,倾听着罗伯特惊恐的啜泣。

用脏手臂擦着他的面孔,竭力爬起来。

“嗳哟,我的屁股呀!”罗伯特烦恼地揉着臀部,杰克滚了过来。“这样玩真带劲。”

“开个玩笑的,”拉尔夫不安地说道。“有一次我打橄榄球也痛得很厉害。”

“咱们该弄一面鼓,”莫里斯说,“那一定更好玩。”

拉尔夫瞧瞧他。“怎么象样呢?”

“我不明白。我认为,要火堆,还要有面鼓,可以用鼓打拍子。”

“要有一头野猪,”罗杰说,“就象真正的打猎一样。”

“或者有个人来装扮一下,”杰克说。“可以找个人打扮得象头野猪,然后他可以扮演起来——你晓得,我被假装撞倒,如此,等等——”

有一头真野猪该多好,”罗伯特一面还在摸着臀部说,“因为要把它宰了。”

“让小家伙试试,”杰克说,笑声又起来了。

拉尔夫端坐起来。“嘿,如果不加快速度是找不到咱们要找的东西的。”

他们陆续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上破衣烂衫。

拉尔夫看着杰克。“该上山了。”

“在天黑以前咱们要不要赶回到猪崽子那儿去呢?”莫里斯问道。

双胞胎就象一个人似地点着头。

“对,说得对呀。咱们早上再来爬吧!”拉尔夫向大海远处眺望。

“咱们得再把火堆点着。”

“没有猪崽子的眼镜,”杰克说,“所以生不了火。”

“咱们可以搞清山上有没有能燃着的东西。”

莫里斯踌躇地开了口,又不想要让人以为他好象是个懦夫。“如果野兽在那山头上呢?”

杰克挥舞着长矛。“咱们把它宰了。”此时太阳仿佛不那么狠毒了。杰克拿着长矛乱刺乱捅。

“还等着干吗?”

“我猜,”拉尔夫说,“要是咱们继续这样沿着海边走,就会走到生火那地点的下方,然后咱们再爬山。”

他们被杰克再一次领着沿着一退一涨的,令人眼花的大海往前走着。

拉尔夫再一次做起白日梦来,他脚步灵巧地避开小路上的障碍。

然而到这儿,他的脚步看来似乎没有以前那样灵巧。因为大部分的路程孩子们被迫直下到海边的光岩石处,他们非得在林木茂盛的黑的森林和岩石边之间侧身慢走。

要攀登每一座小陡壁,有的简直就当做是前进的道路,在长长的之字形攀爬中,每个人都伸展开四肢攀爬着。

他们到处都要爬过被海浪打湿的岩石,从海水退后留下的清澈的小水潭跳过。孩子们碰上了一道把狭窄的岸坡隔开,防御工事似的海沟。海沟深不可测,他们害怕地俯看着海水汩汩的黑幽幽的裂缝。

随即海浪又冲了回来,海沟里的海水翻腾着,在他们面前,浪花四溅,正好溅到藤蔓里,孩子们身上被弄湿了,口中尖声叫唤。

他们尝试着穿越森林,可森林严严实实,交织缠绕得就象鸟窝似的。

最终他们只得等海水退时一个接一个跳过去,即使这样,有些孩子还是又一次淋得湿透。

之后的山岩似乎更加难以通过,因此他们只好暂时坐下休息一会儿,好让一身破衣烂衫干一干,他们注视着缓缓地越过海岛的一排排清晰轮廓的巨浪。一群欢快的小鸟象昆虫似的飞来飞去,他们在小鸟出入的地方,又找到了野果。

拉尔夫说他们走得太慢了。他爬上了一棵大树,拨开枝叶茂盛的树冠,看到四四方方的山头似乎还是在远方。

然后他们就沿着山岩急匆匆地赶起路来,出乎意料的罗伯特的膝盖却被割伤了,伤势还是挺严重的,这才使大家意识到,如果要想不出事,这条小路就必须慢慢地爬。

此后他们就象是在爬一座险峻的山岭那样艰难地挪着,直爬到山岩形成了一道无法攀登的悬崖绝壁,突出在绝壁之上的是难以对付的丛林,整块山岩则直落到大海之中。

拉尔夫审视太阳。“现在是傍晚了。至少吃茶点的时间已经过了。”

“这道绝壁我早已把它忘了,”杰克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儿。”

拉尔夫点点头。“让我猜猜看。”直到今日,拉尔夫对当众思考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好意思,他只是把白天作决定当做在下棋。

唯一的麻烦是,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棋手。

拉尔夫想到了小家伙们和猪崽子,他生动地想象出猪崽子一个人蜷缩在窝棚里,除了做恶梦的叫声,那周围就再也没其它声音了。

“咱们不能让小家伙单跟猪崽子在一起,不能让他们整夜独自待着。”

剩下的孩子全一言不发,只是围成圈站着,注视着他。“要是咱们现在赶回去那就要耽误时间了。”

杰克清清嗓子,以一种奇怪的、局促的口气说道:“咱们不能让猪崽子再出什么乱子,是不是?”

长矛拿在拉尔夫手里,用肮脏的矛尖轻敲着自己的牙齿。“要是咱们横穿过——”他四下查看。“得有人穿过岛去告诉猪崽子,咱们要天黑以后才回去。”

比尔怀疑地问:“在这会儿要一个人穿过森林吗?咱们最多能省出一个人来。”

西蒙挤过人群,走到拉尔夫身旁。“你如果许可的话,我去。老实说,我不在乎。”

还没等拉尔夫回答,西蒙紧接着笑了笑,转身就爬进了森林。

拉尔夫转头看着杰克,第一次狂怒地瞪着眼睛。“杰克——那次到城堡岩去,你走过整个一条路。”

杰克也怒目而视。“是呀?”

“你是沿着这部分海岸走的——到了山的下面,再过去一点。”

“对呀。”

“后来呢?”

“我发现一条有几英里长的野猪跑的小道。”

拉尔夫点点头并指着森林。“那么野猪的小道准在那附近。”

人人都像有这么回事是的表示同意。

“那好吧。咱们先穿过森林踏出一条路来,找到那条野猪小道再说。”他走了一步又停下。“再等一等!野猪的小道通向哪儿?”

“山头,”杰克说,“我曾对你说过。”他讪笑着说道。“你不是要上山吗?”

拉尔夫叹了口气,感到火药味儿很浓,他明白这是因为杰克感到领不了路而在发火。

“我在考虑着光线,要不然我们走起来会跌跤的。”

“我们要去找找野兽——”

“光线太暗。”

“我无所谓,”杰克语气激烈地说。“咱们到了那儿我就去。你不去吗?你还是乐意回到窝棚去告诉猪崽子吧?”

这时可轮到拉尔夫脸红耳赤了,由于猪崽子告诉过他,拉尔夫对杰克有了更深的了解,他只是绝望地问道:“为什么你要恨我?”

孩子们害怕地动了一下,似乎拉尔夫说了什么不体面的话。

又是一阵寂静。拉尔夫仍在气头上,感情受到了打击,他先转开身去。

“跟我来。”拉尔夫走在前面,他朝缠绕着的藤蔓乱劈乱砍。

杰克在队伍尾部压阵,忽而有一种被人取代的感觉,没精打采地在想些什么。

野猪时常在这条黑幽幽的通道上出没,夕阳西下,拉开黑色的天幕,树林里总是阴森可怖。

这条路既宽又坚固,他们沿着小路快步跑着。盖在头顶上密密的树叶豁然开朗,他们收住脚,气喘吁吁地看着环绕山头稀疏闪烁着的星星。

“瞧,到了。”孩子们心神不定地彼此对看着。

拉尔夫作了决定。“咱们直穿到平台去,明儿再来爬。”

他们喃喃地表示同意,可是杰克却正在他肩旁站着。“要是你吓坏了,那当然——”

拉尔夫转过来与他相对。“谁是第一个上城堡岩的?”

“我也上了。而且当时是大白天。”

“好吧。谁想要现在就爬山?”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沉默。

“萨姆纳里克?你们怎么样?”

“咱们该去和猪崽子说一声——”

“——对,告诉猪崽子——”

“可西蒙已经去了!”

“咱们该去告诉猪崽子——万一——”

“罗伯特?比尔?”他们这时正向平台走去。当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累了。

拉尔夫转身看向杰克。“你瞧?”

“我打算上山头。”杰克凶狠地说着,就象是在诅咒。

他绷直了瘦身子瞪着拉尔夫,长矛拿在手里,好象在威胁拉尔夫。“我打算上山去找找野兽——现在就去。”

随后是火辣辣的刺激,貌似随口说出,实则怀恨在心。

“你去吗?”

别的孩子听着这话忘记了马上想走,又折回来瞧着这两个人在黑暗中新一轮的斗法。

杰克的话太棒了,太恶了,太咄咄逼人了,不必再次重复。

拉尔夫措手不及,神经已经放松。因为他想着回到窝棚,回到平静而亲切的环礁湖水去。

“我不在乎。”

“他被他自己既冷静又随便的声音所吓倒,杰克恶意的嘲笑已经失去了效力。

“要是你不在乎,那当然。”

“哼,我根本不在乎。”

杰克大跨一步。“那好吧——”安静的孩子们看着这两个人开始并肩爬山。

拉尔夫停了一下。“咱们真傻。为什么就两个人上呢?要是发现什么东西,两个人可不够——”

孩子们匆匆逃开的脚步声被听到。使人感到吃惊的是,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却逆流而动。

“罗杰吗?”

“是我。”

“那就有三个了。”

他们再一次出发去爬山坡。四周是黑潮流般的夜色。

杰克一声不吭,呛着一下,咳嗽起来。

阵风吹过,他们三个全都嘴里呸呸地吐着唾沫。

拉尔夫泪水直淌,眼前一片模糊。

“全是灰尘。咱们已经到了烧过的火堆这块地方的边缘了。”还有不时吹拂的微风和他们的脚步,扬起了一小股讨厌的尘灰。

他们又停下了,拉尔夫边咳嗽边想到他们有多蠢。

要是并没有野兽——其实根本没有野兽——那当然皆大欢喜;可要是真有东西在山顶上等着——他们三个又管什么用——面前是一片令人恐怖的黑暗,手里只拿着木棒?

“咱们真是傻瓜。”

黑暗中有人答话说:“害怕了?”

拉尔夫恼火地晃动着身体。这全是杰克的过错。

“我当然怕了。可咱们还是傻瓜。”

“如果害怕不敢上了,”那声音讥讽地说,“我就一个人上。”

拉尔夫听着杰克的挖苦,真是恨透了他。眼眶里尘灰扎眼,他又累又怕,因此勃然大怒。“那就去吧!我们在这儿等着。”

一片鸦雀无声。

“为什么你就不去呢?吓坏了?”有一团较深的黑影在黑暗中呈现,那是杰克,跟他们分开后就走了。

“好。回头见。”黑影不见了。

又出现了另一个黑影。拉尔夫感到自己的膝盖碰着什么硬东西,原来是摇动了一根烧焦的既锋利又难以触摸的树干。

他感觉到树皮烧成的尖尖的余烬朝他膝盖后部推过来,知道罗杰已坐了下去。

他用手摸索着,就蹲在了罗杰的身旁,与此同时在无形的灰烬中,树干晃来晃去。

罗杰天性沉默寡言,他一言不发,既不发表有关野兽的意见,也不告诉拉尔夫他为何要进行这种发疯的探险。

他只是坐着,轻摇着树干。拉尔夫听到了一阵轻快而又令人恼怒的敲打声,知道这是罗杰用他那根蠢木棒在敲打着什么。

他们就那样坐着,罗杰摇晃着,轻敲着,无所事事。拉尔夫却正生着气;夜空逼近,他们周围,除了山顶戳破的那块夜色,其余的天空是满天星斗。

这个时刻,在他们上面发出了一阵溜着地急走的声音,有人冒险地闯过山岩和尘灰,大步走着。

随后他们被杰克找到,他浑身哆嗦,哭丧着声音说起话来,他们刚听得出是杰克的口音。“在山顶上我看到一样东西。”他们听到一根树干被他撞得摇晃得很厉害的声音。

他静躺了一会儿,接着咕哝道:“注意。那东西可能跟上来。”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在他们四周的灰烬里响起。

杰克坐了起来。“我看到山上有一个身体会发胀的东西。”

“这是你想象出来的吧,”拉尔夫颤抖地说,“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身体会发胀的,不管什么生物都不会发胀。”

他们被罗杰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已把他忘了。“青蛙。”

杰克全身战栗,格格地笑出声来。

“有种青蛙。会发出一种‘噗噗’嘈杂响声。那东西的身体还会膨胀呢。”

拉尔夫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自己说话的声音——他的语调平静——而是因为自己大胆的想法。“咱们上去看看。”

自从拉尔夫认识杰克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杰克踌躇不前。

“这会儿——?”

拉尔夫的口气可以想象。“那当然。”拉尔夫跳下树干,领头朝上走着,横穿过发出响声的灰烬,身影淹没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其他两人跟在后面。

拉尔夫有形的话音沉默下去,他内在的理智的话音,还有其他话音,象泉水一样涌现出来。

猪崽子称他为小孩儿。另一个话音告诉他别做傻瓜了,黑暗和危险的行动使夜晚如牙医的椅子般地变来变去,不可捉摸。

他们走到最后一段斜坡时,杰克和罗杰靠得更近了——从墨水似的阴影变成了清晰可辨的人影。

他们不期然地停住了脚,蹲伏在一块儿。在他们背后,海平线之上,一块天空逐渐变亮一点,很快月亮就会升上来。

阵风又一次呼呼地在林中怒号起来,把他们的破衣烂衫吹得紧贴在身上。

拉尔夫移动了一下。“跟我来。”他们轻轻地匍匐向前,罗杰落后一点。

杰克和拉尔夫一起翻过了山脊。

耀眼的环礁湖平卧在他们之下,环礁湖向前是一长条礁石,白晃晃地模糊一片。罗杰跟了上来。

杰克低声说道:“咱们用手和膝盖轻轻地往前爬。或许那东西睡着了。”

罗杰和拉尔夫朝前移动着,杰克跟在后面,尽管他说过好些豪言壮语。

他们来到平坦的山头,那儿的山岩对手和膝盖而言是很硬的。

有一个胀鼓鼓的家伙。拉尔夫把手插进了冷冷的、松软的火堆灰烬之中,没让自己惊叫出来。

由于这不期而遇的触碰:他的手和肩都在颤动。刹那间出现了令人恶心的绿光,在夜色中忽而又消失了。

罗杰躺在他身后,杰克的嘴巴正在他耳旁轻轻说着:“那边过去,那儿的岩石原来有个裂口,有一堆东西——看到吗?”

一阵风把熄灭的火堆中的一股灰烬吹到了拉尔夫脸上。

他既看不见裂口,也看不见有什么别的东西,因为绿色的光又亮起来了,并且更亮了,山顶正在滑向一侧。

他再次听到了一段距离之外杰克的咕哝声。

“吓慌了?”就要被吓到瘫痪的程度;就要吓到一动也不动地搁在这似乎在缩小并移动着的山头上。

杰克再次从他身旁溜开了,什么东西被罗杰撞了一下,发出嘘嘘的呼吸声,又摸索着朝前走。拉尔夫听到他们悄悄地说着话。

“你看见了什么啦?”

“瞧——”在离他们只有三四码的地方,在不该有岩石的地方冒出一堆岩石样的东西。

拉尔夫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细小的窃窃私语声——好象是从他嘴巴里出来的。

他鼓足勇气,将恐惧和厌恶置之度外,站了起来,拖着铅样重的腿往前迈了两步。

一弯新月在他们背后,高高地升在海平线上面。在他们面前,一只大猿似的东西正坐在那儿打盹儿,头被埋在双膝之中。

接着林中充满呼啸的风声,沉沉的夜色中一片混乱,那东西抬起了脑袋,一张破烂不堪的怪脸直挺挺地盯着他们。

拉尔夫大踏步地穿过灰烬,他听到别人大声喊叫、连蹦带跳,他鼓足勇气走在非常困难的黑的山坡上。

很快地,他们就离开了这座山,三条木棒和那弓着身子的怪物被他们丢弃在山头上。

第八章献给黑夜的祭品

曙光初照的灰白的海滩上,猪崽子沮丧地抬头眺望黑的山岭。

“你有把握吗?我是说,真的吃准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几十遍了,”拉尔夫说,“我们是亲眼目睹的。”

“在下面这儿你认为咱们安全不?”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呢?”拉尔夫从他身边躲闪开,沿海滩走了几步。

杰克跪在地上,在沙子里用食指画着圆圈。猪崽子压低了的话音传到了他们耳中。

“你有把握吗?真的吗?”

“爬上去自个儿瞧吧,”杰克鄙视地说道,“好透口气安安心。”

“别害怕。”

“那野兽长着牙齿,”拉尔夫说,“还长着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他浑身上下不停地打颤。

猪崽子取下他的那块圆镜片,将那镜片左擦右擦。“咱们准备怎么办呢?”

拉尔夫转身走向平台。在树林中海螺闪着微光,衬着朝阳即将升起的方向看上去白花花的一团。乱蓬蓬的头发被他往后一捋。

“我不晓得。”霎时他想起惊惶失措地飞逃下山侧的那一幕。“说实在的,我认为咱们不可能跟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干一仗的。咱们没准儿会说说,但不会真跟老虎去较量。咱们会躲起来,连杰克都会躲起来。”

杰克呆呆看着地上的沙子。“我的猎手们怎么样?”

从窝棚边的阴影里西蒙悄悄地走了出来。

对杰克提出的问题拉尔夫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他指着海上方一抹黄色的曙光。

“只要有光咱们就会有勇气的。可随后呢?那东西眼下正蹲坐在火堆旁,好象存心不让咱们得救——”他无意识地紧扣着双手,声调也高了起来。

“这下咱们不可能生起信号火堆……咱们被打败了。”微微的金光在海的上方又出现了,顷刻间整个天空亮堂起来。

“我的猎手们怎么样?”

“那是些拿木棒作武器的孩子们。”

杰克涨红着脸站起来,大步走开了。

猪崽子戴上那片眼镜,看着拉尔夫。“这下你可搞糟了。你对他的猎手们太不客气了。”

“哼,住口!”他们的争论被一阵吹得不熟练的海螺声打断了。

杰克象是在不停地朝着初升的旭日奏着小夜曲,窝棚里骚动起来,猎手们爬到平台上来,小家伙们啜泣着,正如近来他们常抽抽噎噎地那样哭。

拉尔夫也顺从地站起来,跟猪崽子他们一起到了平台上。

“扯淡,”拉尔夫狠狠地说,“扯呀,扯呀,尽扯。”

海螺被拉尔夫从杰克那里拿过来。“这次会——”

杰克将拉尔夫的话头打断。“这次会是我召开的。”

“你不召集我也一样会开的,你只是吹吹海螺罢了。”

“那不好吗?”

“哼,拿着,说下去——说吧!”海螺被拉尔夫一把塞到杰克的手臂里,接着一屁股坐到树干上。

“我召开这次大会,”杰克说道,“因为有好多事情要说。第一桩——你们现在清楚,我们已经亲眼目睹了野兽。我们爬了上去,野兽坐起来离我们只有几码,直瞪着我们。我不知道它在干啥,我们连那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

“那野兽是从海里出来的——”

“从黑暗中出来——”

“从树林里——”

“安静!”杰克叫喊道,“大家都听着。野兽正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管它是什么——”

“也许它正等着——”

“打猎——”

“对呀,打猎。”

“打猎,”杰克说。

杰克在森林里老早感到惶惶不安的感觉又被他想起来了。“没错。那野兽是个打猎的。不过——住口!第二桩是它不可能被我们杀掉。再一桩是拉尔夫说我的猎手们都不顶事儿。”

“我从没说过!”

“我拿着海螺。拉尔夫认为你们是胆小鬼,见到野公猪和野兽就怆惶而逃。这还没完。”

一种叹息声由平台上传来,就象每个人都知道什么要来临了。

杰克继续话音颤抖却很决然地说着,奋力反抗那体现着不合作的沉默。

“拉尔夫就象猪崽子,就连他说话都象猪崽子,他不配做头头。”杰克将海螺握紧靠在他的胸前。“他自己是个孬种。”杰克停了停又说:“在山顶上。罗杰和我朝前的时候——他在后面。”

“我也上了!”

“那是后来。”两个蓬头散发的男孩,虎视眈眈。

“我也上去了,”拉尔夫说,“后来我跑了,你也跑了。”

“你还叫我胆小鬼。”杰克转向猎手们。“拉尔夫从没给我们弄过肉,因此他不是个猎手。他不是班长,我们对他缺乏了解。拉尔夫只会发布指令,指望别人任他摆布。这一切扯淡——”

“这一切都是扯淡!”拉尔夫喊道。“扯淡,扯淡!谁要扯淡?谁召集这次会的?”

杰克转过身去,脸色通红,收紧了下巴。

他向上横眉竖眼地怒视着。“那好吧,”他以一种意味深长,极具威胁的语气说道。“那好。”杰克以一手握着海螺并将它靠在胸前,以另一手的食指戳向空中。“谁认为拉尔夫不该当头头?”

他期待地注视着周围的孩子们,而后者却冻僵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棕榈树下死一般的沉寂。

“举手表决,”杰克兴奋地说,“谁不要拉尔夫当头头?”

仍然是一片沉默,毫无声息,气氛阴沉,充满了羞愧感。

杰克双颊上的红色渐渐地褪了下去,接着又涌上来一种痛苦的表情。

他舔舔嘴唇,头被他偏向一边,免得自己的目光同另一个人的眼光相遇而弄得很尴尬。

“多少人认为——”他的话音越来越低。

拿着海螺的双手不住地发抖。

他清清嗓子,大声地说了一句。“那好吧。”海螺被杰克很小心地放到脚下的草中。

顷刻间遭受屈辱的泪水从眼角里不由自主地滚出来。“我不玩了。不再跟你们玩了。”

大多数孩子这时低头看着草地或自己的脚。

杰克又清了清喉咙。“我不想跟拉尔夫同命运——”杰克沿着右面的圆木看过去,清点着以前是一个合唱队的猎手们。

“我要一个人走开。拉尔夫可以去逮他的野猪。我打猎时随便谁想参加都可以。”杰克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三角地,直奔通向白晃晃沙滩的低凹处。

“杰克!”

杰克转过脑袋朝拉尔夫看了一眼。

他停下了,接着愤怒地尖声大叫道:“——不!”从平台上他往下一跳,也来不及擦去不断往下流淌的泪水,沿着海滩跑了。

拉尔夫一直看着杰克一头跑进森林,不见人影。

猪崽子怒气冲冲。

“拉尔夫,我一直在跟你说话,可你傻站在那儿,就象——”

拉尔夫温柔地看着猪崽子,却熟视无睹,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他直到太阳一落山就会回来。”

拉尔夫注视着猪崽子手中的海螺。

“怎么啦?”

“哎呀!”猪崽子用眼镜片来掩盖住那份不想再去责备拉尔夫的心思,再次回到了老话题上。

“没杰克·梅瑞狄咱们也能干。除了他岛上还有别人呢。我真难以相信,咱们居然现在真发现了一头野兽。咱们必须靠近平台呆着,那样就用不到杰克和他那套打猎工具。所以现在倒可以真正决定该怎么办了。”

“无计可施。猪崽子。无路可走口罗。”他们有一阵子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地坐着。

随后让猪崽子吃一惊的是西蒙从他那里拿走了海螺,他们仍盘腿坐着。拉尔夫抬头看看西蒙。

“西蒙?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又开始发出了嘲笑声在孩子们围成的圈中,西蒙又害怕起来。“我认为说不定有什么事情可做。有些事情咱们——”大会的压力再次剥夺了他发言的勇气。

西蒙寻求着,选中了猪崽子的帮助与同情。

海螺被他紧握在褐色的胸膛上,半侧着身转向猪崽子。

“我认为咱们该爬上山去。”周围的孩子们惊骇得呆若木鸡。

西蒙停止讲话,转向猪崽子,而西蒙此时却被猪崽子以一种毫不理解的讥嘲的表情看着。

“山上呆着野兽,爬上去有什么用?再说拉尔夫加上另外两个也无计可施呢?”

西蒙低声回答道:“那又怎么办呢?”

西蒙停止了发言,他让猪崽子从他手中拿走海螺。然后退了下去,坐得尽可能离别人远点。

现在猪崽子发起言来更加胸有成竹了;要不是形势这么严峻的话,别人本也会看得出他是愉快地在发言。

“我说,少了某一个人咱们也都能干。现在,我认为咱们必须决定做些什么。我还认为我可以告诉你们拉尔夫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岛上最关键的事情是烟,没有火也就无法生烟。”

拉尔夫不安地动了一下。“完了,猪崽子。咱们没火堆了。那个东西坐在那儿——咱们只能待在这儿。”

海螺被猪崽子举起来,这使他更有勇气去讲下面的话。“咱们山上的火堆没有了。可是在下面这儿搞一个火堆又有什么不好呢?既然火堆可以筑在山岩上,那也可以筑在沙滩上。反正都能生烟。”

“说得对!”

“生烟!”

“就在洗澡潭边!”孩子们开始热闹地谈论起来。

只有猪崽子才有智慧和勇力,提出把火堆从山上移到这儿。

“那么咱们要在下面这儿筑个火堆,”拉尔夫说。

他察看着四周。“咱们可以把火堆就筑在这儿,在洗澡潭和平台之间。当然——”他停住讲话,一面皱眉蹙额,一面想把事情搞明白,习惯性地又用牙齿啃起残剩的指甲来了。

“当然烟显示的范围不会很大,也不会让人从老远处就能看见。但是,咱们没必要再靠近,靠近——”其他人心领神会,点着脑袋。

没有必要再靠近。“咱们这就来筑个火堆。”最了不起的思想似乎是最简单的。

现在可有事情做了,他们干劲十足。

由于杰克不在,猪崽子异常兴奋,十分活跃,他为帮着大伙拾柴火而感到自己能为团体利益作出贡献而充满自豪。

猪崽子的木柴是在很近的地方拾来的,那是倒在平台上的一根树干,是他们开大会时用不上的。

然而对其他人来说,平台是神圣的,甚至是无用的东西都不可侵犯。

双胞胎感觉到他们将有一个火堆在近旁,夜里可以当做一种安慰,而几个小家伙因此跳舞、鼓起掌来。

这里的柴火没有他们在山上烧的木柴那样干燥。有许多又湿又烂,爬满了小虫;烂树身被小心地从泥土中弄起来,要不然就会碎裂成湿漉漉的粉末。

更有甚者,为了避免走进森林深处,孩子们就在附近拾柴火,随手拾起那些倒在地上的断枝残干,也顾不了上面是否长着新的藤蔓。

森林边缘和孤岩太令人熟悉了,因为就靠着海螺和窝棚,大白天里流露出友好的气氛。

可在黑暗里它们会变得怎样,这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心。

因此他们干得劲头十足,兴致勃勃,尽管随着时间的轻轻逝去,他们的干劲中带着惶恐不安,兴奋中夹着歇斯底里。

在平台旁他们毫无遮蔽的沙滩上筑了个金字塔形的柴火堆,满是树叶,还有大小枝条和断树残躯。

猪崽子自己取下了他那块眼镜片,跪下来通过镜片焦点将光聚到火绒上,这还是他来到岛上第一次这样做。

片刻火堆的上方就形成了一层烟,还是一丛金黄色的火焰。

自从第一次熊熊大火之后,小家伙们很少再看到大火堆,他们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会场中洋溢着济济一堂的欢乐气氛。

拉尔夫最后停了手,他站起来,用肮脏的前臂揩擦脸上的汗水。

“咱们得搞个小火堆。像这样大的没法维持下去。”猪崽子认真地坐到沙滩上,开始擦起眼镜。

“咱们可以试验一下,先搞清怎么才能生一小堆旺火,随后青树枝被放上去弄出许多烟来。

有些叶子一定比别的叶子烧起来烟更多。

”火堆慢慢熄灭,兴奋的程度也随之下降。小家伙们停止了唱歌跳舞,他们四散开去,有的向大海走去,有的到野果林去,有的到窝棚去了。

拉尔夫猛地坐倒在沙滩上。

“咱们该重新定一份名单,决定每天由谁来管火苗。”

“要是你能找得到他们的话。”拉尔夫向四周张望着,这才第一次感觉到大家伙们是这么少,他恍然大悟,活儿很难做,干起来是这么的费劲。

“莫里斯到哪儿去了?”

猪崽子重又擦起他的眼镜来。“我猜想……不,他不会一个人到森林里去的,是不是?”

拉尔夫霍地站起来,很快地绕过火堆,站到猪崽子身边,头发被他往上一田田。

“可咱们最好造一份名单!有你、我、萨姆纳里克和——”他不乐意看着猪崽子,只是随随便便地问道:“比尔和罗杰在哪儿?”

猪崽子朝前倾着身子,一块碎木片被放到火堆上去。“我想他们走开了,他们也不会去玩。”

拉尔夫坐下,用手不住地在沙地上戳着洞洞。

他吃惊地看到一只洞的旁边有一滴血。

他认真地察看着啃咬过的指甲,注视着被咬得露出了活肉的指头上凝聚起来的小血块。

猪崽子不停地说道:“我看见他们在我们拾柴火的时候悄悄地溜了。他们向那边走去了。他自己也是往那边离去的。”

拉尔夫不再看自己的手指,抬头望向空中。

天空似乎也同情孩子们当中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今天比往日模糊极了,有些地方赤热的空气看上去苍茫一片。

圆盘似的太阳呈现出暗淡的银光。太阳似乎近了一点,也没刚才那么热,然而空气却使人闷得发慌。

“他们老是添麻烦,不是吗?”话音从靠近他肩膀的地方传来,听上去很是着急。“咱们没他们照样能干。眼下咱们更快活,是不是?”

拉尔夫坐着。双胞胎拖着一根挺大的圆木走过来,面带着胜利的喜悦。

圆木被他们往余烬上砰地放下,火星溅向四周。“咱们靠自己的力量也能干得挺好,不是吗?”

好长一段时间才把圆木烤干,然后窜起了火,烧得通红,拉尔夫静静地坐在沙地上。

他既没有看见他们三个一块儿走进了森林,也没有看见猪崽子走到双胞胎前低声跟他们俩说着什么。

“瞧,请吧。”拉尔夫突然醒了过来。

猪崽子和另外两个就在他的身旁。他们怀里兜满了野果。

“我认为,”猪崽子说,“也许咱们该大吃一顿。”三个孩子坐了下来。他们吃的野果有很多,全是熟透的。

拉尔夫拿起野果吃起来,他们则对他露齿而笑。

“谢谢,”拉尔夫说。

随后带着一种既让人愉快而又吃惊的语调又说——“多谢!”

“咱们自己也能干得很好,”猪崽子说。“是他们连一点常识都没有,经常在岛上弄出麻烦来。咱们可以生一个又小又旺的火堆——”

拉尔夫记起使他无限烦恼的事情。

“西蒙在哪儿?”

“我不知道。”

“你认为他是不是爬到山上去呢?”猪崽子突然出声地笑起来,又拿起了更多的野果。

“也许他会的。”他嘴里含着野果说道,“他疯了。”

西蒙已经走过了成片的野果树林,可今天小家伙们忙于筑海滩上的火堆,没有时间跟着西蒙一起去。

他在藤蔓中继续朝前走,终于来到了空地旁边那块藤蔓交织成的大“毯子”,爬了进去。

在屏幕般的树叶之外,满地金光,蝴蝶在当中不停地翩翩起舞。

他跪了下来,箭似的阳光射到了他身上。

以前空气似乎在跟暑热一起振动,可眼下空气闷得让人害怕。很快从他长而粗硬的头发上就淌下了一串串汗珠。他焦急地挪动着身子,可就是没办法避开阳光。一会儿他有点渴了,而随后他更感到口干舌燥。

他仍坐着。

在沿海滩远远的地方,杰克正站在一小群孩子前面。看上去他眉飞色舞,愉快万分。

“打猎,”他说。他们被杰克打量了一下。

他们每个人戴着残破的黑帽子,他们很早以前,曾经拘谨地排成两列横队,他们曾经唱过天使的歌。

“咱们要打猎。我来当头头。”他们点着头,关键时刻轻松地过去了。“还有——关于野兽的事。”

他们动了一下,注视着森林。

“我说,咱们不要害怕野兽了。”杰克朝他们点点头。“咱们将要忘掉野兽。”

“对呀!”

“对!”

“把野兽忘掉!”如果说杰克因他们的这股狂劲吓了一跳的话,他并没有流露出来。

“还有件事情。在下面这儿咱们不会再做那么多恶梦了。这儿已靠近了岛的尽头。”由于孩子们在各人的生活中都受到很大的折磨,充满激情地表示同意。“现在听我说。在这个时候咱们可以到城堡岩去。可此刻我要从海螺那儿拉来更多的伙伴,就那样。咱们要宰一头猪,好好美餐一顿。”

他停顿一下,讲得更慢了。“谈到野兽。咱们杀了猪后,该留一部分给它。那么可能它就不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杰克突然站了起来。“现在咱们就到森林中去打猎。”杰克转身快步跑开,顷刻间,他们都顺从地跟在他后面。

在森林中他们神经紧张地四散开来。

杰克几乎立即发现了地上有被挖掘过的痕迹和杂乱的根茎,这说明有野猪,不久踪迹更清楚了。

杰克向剩下的猎人打了个信号,叫他们安静下来,他一个人往前走着。

杰克很快活,在潮湿而阴暗的森林里他简直如鱼得水,他爬下一道斜坡,爬到了海边的岩石和零落的树林中。

猪群躲在那儿,挺着胀鼓鼓的大肚子愉快地享受着树荫下的凉意。

这会儿没有风,野猪未起疑心,而实践已把杰克培养得象影子那样悄无声息。

他又偷偷地爬开去指导隐蔽着的猎人。顷刻间,他们全都在寂静和暑热中汗流满面地往前挪动起来。

一只耳朵在树丛下懒洋洋地扇动着。

与猪群稍隔开一点的地方,躺着猪群中最大的一头正沉浸在深厚的天伦之乐中的老母猪。

这是一头黑里带粉红的野猪,鼓起的肚子上挤着一排猪仔: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往里挤,有的在吱吱地叫。

在离野猪群十五码的地方杰克停住了脚;他瞄准那头老母猪,伸直手臂,探询地往四下里探望,确定一下是否大家都领会了他的意思,其他孩子朝他点着头。

一排右臂向后摆去。

“打!”猪群惊跳起来大约与他们只相距十码,矛尖用火烧硬过的木头长矛朝选定的老母猪飞去。

一个猪仔兴奋的尖叫一声,罗杰的长矛被它拖着冲进海里。

老母猪喘着粗气,一声尖叫,摇摇晃晃地爬将起来,两根长矛扎进了肥胖的侧面。

孩子们叫喊着冲了上去,猪仔四散逃命,老母猪快速地冲破排列成行向它逼近的孩子们,哗啦啦地钻进森林跑了。

“追上它!”他们沿着野猪的通道直追,但是森林中太黑暗,缠绕在一起的藤蔓铺满大地。

于是杰克咒骂着让他们停下,在树丛中东寻西觅。

随后他安静了一阵子,只是大口地喘粗气,大家都对他很敬畏,他们相互对视,带着一种令人惶恐的钦佩。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点着地面。

“瞧——”别人还没来得及仔细察看血滴,杰克就已经突然转开身子,一边查看着踪迹,一边摸了摸弯下的那根折断了的大树枝。

他就这样跟踪追击,很正确而且颇有把握,显得有点神秘,猎手们在他身后追赶着。

杰克在一簇树丛前停住了。

“在这里面。”树林被他们包围了,虽然老母猪侧面又被扎进了一根长矛,但它还是逃脱了。拖在地上的长矛柄阻止着老母猪逃命,尖深而横切的伤口使它很痛苦。它慌乱地撞到一棵树上,使得一根长矛更深地戳入体内,这以后每一个猎手都可以根据点点的鲜血轻而易举地跟上它了。

烟雾腾腾而令人讨厌的下午时光,正带着潮湿的暑热渐渐地流逝;老母猪流着血,发疯似地在他们前头摇摇摆摆地择路而逃,猎手们紧追不放,贪馋地盯住它,由于长久的追逐和鲜血淋淋而兴奋至极。

这下他们能看到野猪,也许就要追上它了,可野猪拼命一冲,又跑到了他们的前头去。

老母猪摇摇晃晃地逃进了一块林间空地,那儿鲜花盛开,争奇斗艳,蝴蝶双双,翩翩起舞,空气却既闷热又呆滞,这时候他们正赶到野猪的后面。

到了这儿,在热得逼人的暑热之下,老母猪晕倒了下去,猎手们蜂拥而上。

这种来自陌生世界的可怕突然爆发使老母猪发了狂,它吱喳尖叫,猛跳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汗水、噪声、鲜血和恐怖。

罗杰绕着人堆跑动,哪里有野猪出来就拿长矛往哪里猛刺。

杰克骑在猪背上,用刀子往下猛捅。

猪身上有块地方空着被罗杰发现了,他用长矛猛戳,并用力地往里推,将自己的长矛慢慢地往里扎,野猪恐怖的尖叫变成了尖锐的哀鸣。接着杰克找到了猪的喉咙,一刀下去,热血喷到了他的手上。

在孩子们的猛烈攻击之下老母猪垮掉了,野猪身上叠满猎手。

林中空地上的蝴蝶仍然在翩翩飞舞,它们并没有分心。

迅速的屠杀行动平息了下去。孩子们退了回去,杰克站起来,伸出双手。

“瞧吧。”杰克哈哈地笑着伸手扑向孩子们,而他们也嘻嘻地笑着避开他那还在冒血腥气的手掌。

随后莫里斯被杰克一把揪住;他的脸颊擦上了污血。

罗杰开始拔出自己的长矛,孩子们这才第一次注意到罗杰的长矛。罗伯特提出把野猪固定起来,大伙儿争吵着表示赞同。

“把那个大笨猪竖起来!”

“你们听见没有?”

“他的话你们听到了吗?”

“竖起那个大笨猪!”这一次罗伯特和莫里斯扮演了这两个角色;莫里斯装作野猪竭力想逃避罗伯特逼近的长矛,做些滑稽的动作,逗得孩子们都大笑大嚷。

孩子们终于对这个也腻了。杰克沾血的双手被他往岩石上擦擦。

然后杰克开始宰割这头猪,他剖膛开胸,热气腾腾五颜六色的内脏被掏了出来,在岩石上把猪内脏堆成一堆,其他人都看着他。

杰克边干边说道:“咱们把肉带到海滩去。我回到平台去请他们都来吃。那得浪费多少时间。”

罗杰说话了。“头领——”

“呃——?”

“咱们怎么生火呢?”杰克皱起眉头朝后一蹲,看着野猪。

“咱们去偷袭他们,把火种取来。你们四个人都要去;亨利和你,比尔和莫里斯。咱们都涂成花脸,偷偷地跑去。当我说要什么时,罗杰就抢走一根燃着的树枝,剩下的人把猪抬回到咱们原来的地方。在那儿咱们筑一个火堆。随后——”

他停住不说话,站了起来,注视着树下的阴影。杰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小了一些。

“但是这死猪的一部分咱们要留给……”他再次跪了下来,快速地拿起刀子。

孩子们挤在他的周围。

他侧首越过自己的肩膀对罗杰说:“弄一根把两头削尖的木棒。”

过了不久杰克就站了起来,两手拿着血淋淋的猪头。

“木棒在哪儿?”

“在这儿。”

“把一头插进地里。哦——这是岩石。把它插到岩缝里。那儿。”

杰克将猪头举起来,木棒的尖端被插进了柔软的喉咙,从死猪的喉咙直到它的嘴里被尖端捅穿。他往后靠一靠,猪头挂在那儿,沿着木棒淌下涓涓的血水。

孩子们本能地向后退去,此刻森林一片静谧。苍蝇的嗡嗡声此时成了他们所能听见的最响的噪音,它们围着掏出在外的内脏直转。

杰克低声说道:“把猪抬起来。”猪身上戳上了莫里斯和罗伯特的尖木棒,抬起死猪,站在那儿,做好了准备。

在寂静之中,他们站在干涸的血迹之上,一眼看上去显得有点鬼鬼祟祟。

杰克大声说道:“这个猪头要做为供品献给野兽。”此刻使他们感到敬畏的是寂静接受了这份供品。

猪头还留在那儿,眼睛是昏暗的,嘴巴微微地咧着,黑污的血迹充满牙缝。他们立刻拔腿而逃,全都尽快地穿过森林逃向开阔的海滩。

西蒙仍待在老地方的叶丛边,藏在那里形成一个小小的人形。即使他闭上眼睛,猪头的形象仍留在脑际中。

老母猪微睁的、昏暗的眼睛带着对成年人生活的无限讥讽。这双眼睛是在向西蒙诉说,一切事情都糟透了。

“这我知道。”西蒙发现自己是在大声地说话。

他立刻睁开眼睛,在别扭的日光中,猪头象被逗乐似的咧着嘴巴,它无视苍蝇成群、内脏散乱,甚至无视被钉在木棒之上的耻辱。

西蒙把脸转开,舔着干裂的双唇。这是献给野兽的供品,可能来接受的不是野兽吧?西蒙觉得猪头也显出同意他的样子。

猪头无声地说道,快跑开,快回到其余的人那儿去。

真是个笑话——要你操什么心呢?你错了,就那么回事。有点儿头痛吧,可能是因为你吃了什么东西。回去吧,孩子,猪头无声地说着。

西蒙仰头,注视着天空,感到了湿头发的重量。云朵在高高的天空,巨大而鼓胀的塔楼形状的云块在上空迅速地变化着,灰色的、米色的、黄铜色的。云层在陆地的上方,不时地散发出闷热的、折磨人的暑热。

甚至连蝴蝶也逃离此地,空留着那面目可憎的东西,龇牙咧嘴,淌着鲜血。

西蒙垂下脑袋,小心地闭着双眼,又用手护住眼睛。

树底下没有阴影,到处是珍珠似的,一片静谧,因而真切的东西倒似乎虚无缥缈起来,变得缺乏明确的界限。

一大群苍蝇围着一堆猪内脏而形成一块黑团,发出锯子锯木头那样的声音。

不一会儿这些苍蝇发现了西蒙。它们已经吃饱了,这时候停在他身上一道道汗水上喝起来。

西蒙的鼻孔被弄得痒痒的,在他的大腿上这儿叮两下,那儿叮两下。

这些苍蝇不计其数,黑乎乎的,闪闪发绿;在西蒙的面前,挂在木棒上的苍蝇之王露齿而笑。

西蒙终于屈服了,他掉过头去:看到了猪牙白晃晃,眼睛昏暗,一滩鲜血——古老的、令人无法逃避的招呼将西蒙吸引住了。西蒙的右太阳穴里,在他脑子里一条动脉怦怦地搏动。

拉尔夫和猪崽子,一面注视着火堆,一面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朝无烟的火堆中心轻投着小卵石。

“那根树枝烧光了。”

“萨姆纳里克去哪儿了?”

“咱们必须再去拿点柴火来。青树枝已经烧完了。”

拉尔夫叹口气,站了起来。平台的棕榈树下没有阴影,只有这种似乎同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怪异的光线。高空云层在膨胀,在里面象开炮似的打着响雷。

“就要下倾盆大雨了。”

“火堆怎么样呢?”拉尔夫匆匆走进森林,带回来一大抱青树枝,全部都倾倒在火堆上。

树枝噼啪作响,树叶蜷曲起来,黄烟向四周扩展。在沙滩上猪崽子用手指随便地画着小小的图案。

“真伤脑筋,咱们没足够的人手来生火堆。你应该把萨姆纳里克当做一个轮次。他们任何事情都一块儿做——”

“当然。”

“嘿,那可不公平。你难道看不出?他们应该算两个轮次。”

拉尔夫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很恼火,发现自己思考问题是那么不象个大人,又叹了口气。

岛上的情况正变得越来越糟。

猪崽子看着火堆。

“不久又得要加一根青树枝。”拉尔夫翻了个身。“猪崽子。咱们该做些什么?”

“没他们咱们也肯定得干下去。”

“但是——火堆。”他皱眉看着其中搁着没烧光的树枝梢头的黑白相间的一团余烬。

拉尔夫试着把自己的一套想法讲出来。“我害怕。”拉尔夫看到昂起头的猪崽子,急急忙忙地说下去。“不仅是指野兽,野兽我也怕的。但他们全都没有将火堆的事重视起来。如果你快淹死了,有人扔给你一条绳子,你肯定会抓住不放的。要是医生说,把药吃下去,要不你就会死,你肯定会赶紧吃的——你一定会的,对不对,我这样想?”

“我当然会的。”

“难道他们就看不出?难道他们就不清楚,没有烟作信号咱们就会死在这儿?瞧那个!”余烬上一股热气流颤动着,却一点烟也没有。

“咱们一堆火都不能生起来。而他们又不在乎。尤其是——”拉尔夫盯着猪崽子淌汗的脸。“特别是,有时候我也不在乎。如果我也变得象别人那样——满不在乎。咱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猪崽子取下眼镜,心烦意乱。“我不明白,拉尔夫。不过咱们应该干下去,就那么回事。大人也会这么干的。”

拉尔夫已经开始推卸责任,他不住地说道:“猪崽子,哪里出了问题?”猪崽子吃惊地注视着他。“你是指——?”

“不,不是指野兽……我是指……事情是被什么搞得四分五裂,就象他们干的那样?”猪崽子缓慢地擦着眼镜,动着脑筋。他清楚拉尔夫已经在相当的程度上把他当做一个知心朋友,不由得脸上泛出了骄傲的红晕。

“我不知道,拉尔夫。我猜是他。”

“杰克?”

“杰克。”好像是怕犯忌讳的讲出那个字眼。拉尔夫严肃地点点头。

“对,”他说,“我猜肯定是这么回事。”一阵喧闹声在他们附近的森林中爆发。

脸上涂得白一道、红一道、绿一道的恶魔似的人影号叫着冲了出来,小家伙们被吓得东逃西窜。

拉尔夫用余光看到猪崽子正在奔逃。两个人影冲到了火堆边,拉尔夫正准备进行自卫,可他们抢了半燃的树枝就沿着海滩一溜烟逃走了。其余三个仍然注视着拉尔夫,站着;拉尔夫看出其中那个最高的就是杰克,他身上仅有涂料和皮带,其它的什么也没有。

拉尔夫倒吸了一口气说:“怎么?”

杰克不理睬拉尔夫,举起长矛开始喊道:“你们全都听着。我和我的猎手们都住在海滩边上一块平坦的岩石旁。我们打猎、吃喝、玩乐。倘若你们要想加入我们一伙,那就来看看吧。我可能会让你们参加,也可能不会。”

他停下来向四周环视。

因为脸上涂得五颜六色,杰克从羞耻感和自我意识中挣脱出来,他们被他依次看过去。

拉尔夫跪在火堆的余烬边,就象个短跑选手在起跑线上,头发和污迹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萨姆纳里克围着森林边一棵棕榈树张看着。

在洗澡潭旁一个小家伙皱着绯红的面孔在嚎哭,猪崽子站在平台上,白色的海螺紧握在他双手里。

“今晚我们要大吃一顿。我们宰了一头猪,可以美餐一顿了。如果愿意就来跟我们一起吃吧。”隆隆的雷声在那高高的云层的罅隙间响起了。杰克及跟他同来的两个不知名的野蛮人晃动着身子,仰望天空,接着又恢复了原样。小家伙仍旧在嚎哭。杰克正等待着什么似的,他催促地朝那两个人低声说道:“说下去——快说!”

两个野蛮人嗫嚅着。

杰克厉声喝道:“说吧!”两个野蛮人面面相觑,一起举起长矛,同声说道:“头领已经说了。”紧接着他们三个转过身去,快步走了。

过了一会儿,拉尔夫站起来凝视着野蛮人消逝了的那块地方。

萨姆纳里克走了回来,伴着害怕的口气低声说:“我认为那是——”

“——我可——”

“——害怕了。”猪崽子站在高高的平台上,仍然拿着海螺。

“那是杰克,莫里斯和罗伯特,”拉尔夫说道。“他们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觉得我气喘病要复发了。”

“去你的气—喘病。”

“我一看到杰克就猜到他要来抢海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白色的贝壳被成群的孩子带着深情的敬意注视着。

猪崽子把海螺放到拉尔夫手中,看到熟识的标志,小家伙们开始走回来。

“不是在这儿。”拉尔夫转身朝平台走去,他感到需要有点仪式。

拉尔夫先走,白色的海螺被他捧在手里,随后是表情严肃的猪崽子,再后是双胞胎,最后面是小家伙和别的孩子。

“你们全都坐下。他们是为了火才偷袭咱们的。他们正在闹着玩儿。但是——”

拉尔夫感到一阵困惑,因为脑子里隐约存在着一道遮拦物似的。

他有一些话要说,随后这道遮拦物落下了。

“但是——”大家庄重地看着他,对他的能力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拉尔夫把挡在眼睛前面的,讨厌的头发撩开去,他看看猪崽子。

“但是……哦……火堆!当然,火堆!”他开始笑了,既而又止住笑,话倒说得流利起来。

“火堆变得越来越重要了。没有火堆咱们就无法得救。我倒愿意涂打仗前将身上涂满颜色,做一个野蛮人。但是,咱们必须让火堆燃着。火堆是岛上最关键的事情,因为,因为——”

他停了一下,孩子们变得充满了疑惑和惊异的沉默着。

猪崽子匆匆地低声说着:“得救。”

“哦,对对。如果没有火堆咱们就无法得救。所以咱们得待在火堆旁边把烟生起来。”拉尔夫讲完后,大家都沉默了。

拉尔夫曾经在这个地方做过好多次精彩的演说,而现在他的讲话即使对小家伙们来说,也已经令人厌烦了。

最后海螺被比尔伸手拿走了。

“在那上面现在咱们没法生火了——因为没法在那上面生火——就需要咱们更多的人来维持火堆。让我们跟他们一起吃猪肉吧,告诉他们,靠剩下的几个人来维持火堆是很难的。还有打猎呀,类似的事情——我是说扮成野蛮人——那准是挺好玩的。”

海螺被萨姆纳里克拿着。“那准象比尔说的,挺好玩——而且他已经邀请咱们去——”

“——去大吃一顿——”

“——野猪肉——”

“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来——”

“——我想要吃猪肉——”拉尔夫举起手。

“咱们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去弄肉呢?”

双胞胎互相看着。

比尔答道:“我们不想到丛林里去。”

拉尔夫皱着眉头。“他——你知道——会去的。”

“他是个猎手,他们全是猎手。那可不一样。”

一时没有人开口,然后猪崽子对着沙滩咕哝着:“肉——”小家伙们坐着,神情严肃地想着猪肉,让他们感到馋涎欲滴。

此时在他们头上,又响起了放炮似的隆隆雷声,干巴巴的棕榈叶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热风吹得卡嗒卡嗒地直响。

“你是个傻小子,”蝇王说道,“一个无知的傻小子。”

西蒙动动肿了的舌头,没有说什么。

“你难道不同意?”蝇王说道。“你难道不就是个傻小子吗?”

西蒙照样静默着没有回答它。

“那好,”蝇王又说,“你最好跑开,跟别人去玩。他们认为你疯了。你不想让拉尔夫认为你疯了,难道不是吗?你很喜欢拉尔夫,是吗?还喜欢猪崽子、杰克?”

西蒙微微翘起脑袋。

他的眼睛没法子离开去,蝇王随时都挂在他面前。

“你独自一个人到这儿来干什么?你难道不怕我?”

西蒙战栗着。

“只有我会帮你的忙。而我是野兽。”

西蒙费力地动了动嘴巴,勉强听得出这样的话语。

“猪头在木棒上。”

“你们别梦想可以将野兽捕捉和杀死!”猪头说道。

有一阵子,在森林和其他模模糊糊地受到欣赏的地方回响起一阵滑稽的笑声。

“你心中有数,是不是?我就是你的一部分?过来,过来,过来点!事情没有进展是我的责任吗?为什么事情会搞成这副样子呢?”

颤抖的笑声再次响起来。“去吧,”蝇王说。“回到剩下的人那儿去,整个事情都会被我们所忘掉。”

西蒙的脑袋摇晃起来。

他半闭着眼睛,好象是在模仿着木棒上那个卑污的东西。

他清楚自己又头晕眼花了。蝇王象个汽球似的膨胀起来。

“真可笑。你明明知道你到下面那儿去只会碰到我——别再想逃避了!”

西蒙身子僵硬地弓了起来。

蝇王用师长的口气训诫道:“这似乎太过份了。值得我同情、误入歧途的孩子,你认为你比我还高明吗?”

停顿了一会儿。“我在警告你,我可要发火了。你难道不知道?没人需要你。知道吗?我们将要在这个岛上玩乐。懂吗?我们将要在这个岛上寻找快乐!不要再做尝试了,我可怜的、误入歧途的孩子,不然——”

西蒙感到有一张巨大的嘴巴正对着他,里面是漆黑的,这黑暗还在逐渐扩大。

“——不然,”蝇王说道,“我们就会要你的小命。明白吗?杰克、罗杰、莫里斯、罗伯特、比尔、猪崽子,还有拉尔夫他们都要你的命。懂吗?”

在大嘴巴里西蒙一个劲地往下掉,最后失去了知觉。

第九章偷窥尸体

乌云还在岛的上空集结着。

暑热的气流整天连绵不断地从山上升起,直冲到一万英尺的高空;无数旋转着的气团堆聚起产生出静电,空中可能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临近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明亮的日光被黄铜色的眩目的光所取代。

甚至连从海上吹来的微风也是热乎乎的,没有任何凉意能使人恢复精神。

水上,树上,岩石粉红的表面上,色彩都在逐渐地变暗下去,灰褐色的乌云低覆着。

除了闹哄哄的苍蝇使蝇王变得更黑,使掏出的内脏看上去就象一堆闪闪发亮的煤块,一切都静寂无声。

甚至当西蒙鼻子里有一根血管破裂,鲜血喷洒而出的时候,苍蝇也宁可选择猪的臭味,而对西蒙置之不理。

由于鼻子流血,西蒙的痉挛过去了,这使他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藤蔓像毯子似的这样使他躺在上面更显舒适,傍晚渐渐地过去,放炮似的隆隆雷声仍在响着。

西蒙终于醒过来,隐约地看到贴近在脸颊边的黑色泥土。

他丝毫未动,只是躺在那儿,脸侧靠着地面,目光呆滞地看着前面。

然后他翻过身来,脚被缩到身下,拉着藤蔓站立起来。

藤蔓不住地摇晃着,成群的苍蝇从内脏上嗡地飞开,发出邪恶的噪声,又一窝蜂地落回原处。

西蒙站了起来。光线是神秘的。

蝇王象个黑色的球悬挂在木棒上。

西蒙对着空地大声说道:“那又怎么办呢?”

没有回答。西蒙转脸避开空地,缓缓地爬出了藤蔓,他处在森林的薄暮之中。

西蒙在树干之中意气消沉地走着,面无表情,嘴上和下巴上血斑累累。只是有时候他撩开一根根藤蔓,根据地形的趋势选择方向,嘴中还嘟囔着听不出话音的话语。

过一会儿树上交织垂挂下来的藤蔓逐渐减少,树丛中树影斑驳。

这儿是这个岛的岛脊,山下平卧着稍稍高起的地形,树林稀疏。

在这儿,空旷的空地上散布着乱丛棵子和高大的树木,他顺着地势向上,树林更开阔了。他虽然因疲劳而变得跌跌撞撞,但他仍不停地朝前走着。

平素明亮的眼神从他的双眸中消失了,西蒙象个老头儿似的,以一种阴郁的决心不停地走着。

一阵风吹得他东倒西歪,西蒙看到自己已经到了开阔地,在山岩之上,在黄铜色的天穹之下。

他感到双腿乏力没劲,舌头一直发痛。

他看到了风吹到山顶时什么东西在动弹:背衬着乌云有一样蓝色的东西在摇曳。

西蒙伴着又吹过来的风,他努力朝前走着,此刻风势更强,猛吹过森林里成片的树梢,吹低了的树梢,发出阵阵的怒号。

当看到山顶上有一个隆起的东西突然端坐起来,俯看着他。西蒙把脸遮住,继续吃力地往前走。

苍蝇也已经发现了那个身形。他们被这有生命的运动吓得飞开了,苍蝇围着那东西的脑袋形成一朵黑云。

随后蓝色的降落伞倒坍下来,臃肿的身形更加前倾,发出叹息的声音,而苍蝇则再一次停落下来。

西蒙感到膝盖猛地撞到山岩上。他慢慢地朝前蠕动着,一会儿他就明白了。

绳索绕作一团、相互交缠,为他展示了这种拙劣模仿的动力结构。

他细看着白花花的鼻梁骨,牙齿,以及腐烂不堪的外貌。

他看到一层层的橡皮和帆布毫不留情地把本该烂掉的可怜的身子拉扯在一起。

接着一阵风吹来,那身形又被提起来,鞠着躬,朝他散发出一股恶臭。

西蒙四肢贴地,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随后降落伞的伞绳被他揪在手中,将缠在山岩的部分解开,那身形这才摆脱了狂风的肆虐。

最后他转过脸去俯瞰海滩。平台旁的火堆似乎已经灭了,至少没有在冒烟。在小河的另一边,沿着海滩再过去,靠近一大块平坦的岩石,一缕细烟在空中袅袅升起。

西蒙忘掉了苍蝇,他用双手圈住眼睛凝视着烟。

即使在那样的距离,仍可以依稀看到许多的孩子——也许是全部孩子——都在那儿。

那么他们是为了避开野兽,已经把营盘搬过去了吧。

想到这儿,西蒙把身子转向坐在他身旁那发出恶臭的,可怜的破烂东西。

野兽是厉害而又是恐怖的,这个消息必须尽早地传给其他人。

他开始走下山去。下面两条腿有点支撑不住,即使他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做到蹒跚而行。

“洗澡,”拉尔夫说,“只有这件事可做。”

猪崽子正透过眼镜审察着慢慢暗下来的天空。“我不喜欢那些乌云。咱们刚着陆时下的那阵大雨你还记得吗?”

“又要下雨了。”拉尔夫一头潜入水潭。两个小家伙试图从比血还温暖的湿润的潭水中边玩耍边得到慰抚。

猪崽子取下眼镜,谨慎而小心地迈到水中,随后又戴上眼镜。

拉尔夫凫到水面上,朝猪崽子喷出一股水。

“小心我的眼镜儿,”猪崽子说。“眼镜弄上水我就得爬出去擦干。”

拉尔夫又喷出一股水但却没射中。

他取笑猪崽子,指望他会象平常那样逆来顺受地退却,受辱也不吭一声。

出乎意料的,猪崽子却也用手拍起水来。

“停下!”猪崽子叫喊道,“听见没有?”

他愤恨地朝拉尔夫脸上泼着水。

“好吧,好吧,”拉尔夫说道。“别发脾气好吗。”

猪崽子停止击水。“我头痛。或许空气凉快一点就好了。”

“希望快点下雨。”

“我就盼咱们可以回家。”猪崽子挺着肚子,往后躺在水潭倾斜的沙岸上。

将肚子上的水晾干。

拉尔夫朝天喷水。

人们可以根据云中光斑的移动来猜测太阳的方向。拉尔夫跪在水中环顾四周。

“人都到哪儿去了?”猪崽子坐起来。

“也许他们正躺在窝棚里。”

“萨姆纳里克在哪儿?”

“还有比尔?”猪崽子由平台指向更远的地方。

“他们向那个地方去了,杰克那一帮。”

“随他们去,”拉尔夫不自在地说道,“我毫不介意。”

“就是为了一点肉——”

“还有打猎,”拉尔夫精明地说,“装作是一个部落,涂上野蛮人打仗前涂的涂料。”

猪崽子没看拉尔夫,俯首拨动着水下的沙子。

“或许咱们也应该去。”猪崽子被拉尔夫看得脸红了。

“我是说——去搞明白,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拉尔夫又喷起了水。

早在拉尔夫和猪崽子赶到杰克那块地盘以前,那伙人的吵闹声就被他们听到了。

在森林和海岸之间,在棕榈树留出一条宽宽的、带状草根土的地方,有一片草。

从草根土的边缘再往下走一步,就是超出潮汐最高水位的白晃晃的、吹散开的沙地,这沙地经过人们的踩踏,暖暖的、干乎乎的。

在沙地下还有一块岩石朝外伸到了环礁湖中。

有一小段沙滩在这岩石之外,再往外就靠着海水。

火堆在岩石上燃烧着,烤猪肉的脂油滴滴嗒嗒地掉进从这里望过去看不见的火焰之中。

除了猪崽子、拉尔夫、西蒙,还有两个管烤猪的,岛上所有的孩子都在草根土上聚会。

他们笑呀、唱呀,有的在草地上躺着、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摆出各种姿势,手里都拿着吃的。

可是从他们油污的面孔来判断,猪肉已经差不多吃完了;有些孩子手持椰子壳喝着。

在聚会以前,一根大圆木被他们拖到了草地中央。

杰克涂着涂料,戴着花冠,象个偶像似的坐在那儿。在他身旁,绿色树叶上堆放着猪肉,还有野果和盛满了水的椰子壳。

猪崽子和拉尔夫来到有草的岩石台边缘,孩子们看到他们来了,一个个都沉寂着,只有杰克旁边的那个还在讲。

随后,他也没话说了,杰克转身回到原来坐的地方,他盯着他们俩好一阵,浪击礁石的沉闷低声被火堆噼噼啪啪的响声所压倒了,成了最响的声音。

拉尔夫把目光移开去,萨姆却以为拉尔夫向他转过身来是要指责他,于是放下啃了一半的骨头,一边神经质地格格地笑笑。

拉尔夫踉跄地走了一步,低声地指着一棵棕榈树,向猪崽子说了什么,他们俩也象萨姆一样格格地笑了。

拉尔夫想闲逛就把脚从沙地里拔出来。猪崽子想吹口哨。

在这个时候,在火堆旁烤肉的孩子们突地拖着好大一块肉朝草地奔过来。

他们向猪崽子身上撞去,烫得猪崽子跺脚乱跳哇哇乱叫。

拉尔夫立刻和那群孩子连成了一气,暴风雨般的哄笑缓和了他们之间的气氛。

猪崽子再次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兴高采烈,情绪趋向正常。

杰克站起身,挥舞着长矛。

“把肉拿给他们点。”带木叉的孩子们给了拉尔夫和猪崽子各一大块肥肉。

他俩馋涎欲滴地把肉接住,就站着吃起来。天空呈黄铜色,雷声隆隆,向世人预告暴风雨马上来临。

杰克又舞了舞长矛。

“每个人都吃够了吗?”还剩了些肉,有的在小木叉上烤得嘶嘶作响,有的堆放在绿色的大叶子上。

猪崽子肚子不争气,他把肉已经啃光了的骨头丢到海滩上,弯下腰想去再要一点。

杰克又不耐烦地问道:“每个人都吃够了吗?”

他的声调中含有警告的意味,这是一种占有者由于自豪感而发出的警告;孩子们趁还有时间赶紧吃。

猜想孩子们不会马上停止,杰克就从那根圆木上——那是他的宝座——站起来,漫步到草地边上。

他似乎是在那张花脸后面俯看着拉尔夫和猪崽子。

他们俩在沙地的那一边,并移远了一点,拉尔夫边吃边看管火堆,他注意到了,虽然并不理解,此刻乘着暗淡的光线火焰可以看得更清晰。

傍晚降临了,不是带着宁静的甜美,而是带着暴力的威胁降临了。

杰克开口道:“给我点喝的。”

亨利将一个椰子壳递向他,杰克边喝边透过锯齿状的果壳边缘观察着猪崽子和拉尔夫。

权力在他褐色的、隆起的前臂上,在他的肩上,权威象野猿似的在他耳边喋喋而语。

“全体坐下。”孩子们在杰克面前的草地上排列成行,但是在低一英尺的松松的沙地上只有拉尔夫和猪崽子站在那儿。

杰克转过假面具似的脸部表示暂时不理他们俩,俯视着坐在地上的孩子们,并用长矛指着他们。

“谁愿意加入到我的队伍里来?”拉尔夫突然一动,一个趔趄。

一些孩子向他转过去。

“我给你们吃的,”杰克说道,“你们将会得到我的猎手们的保护,免遭野兽的伤害。谁乐意加入到我的队伍里来?”

“我是头头,”拉尔夫说,“是你们选我的。我们要让火一直燃烧着。此刻你们却哪儿有吃就往哪儿跑——”

“你自己也跑来啦!”杰克喊道。“看看你手里的那根骨头吧!”拉尔夫面红耳赤。

“我说过你们是猎手,那是你们的活儿。”

杰克又不同他说话了。“谁想加入到我的队伍里来一起玩?”

“我是头头,”拉尔夫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火堆怎么样?我有海螺——”

“你没带着它,”杰克嘲讽地说。“它被你丢在那儿没有带来。搞清楚些,放聪明点吧?海螺在岛的这一头不算数——”

一声霹雳突然响起。

不是沉闷的隆隆雷声,而是豁喇一声猛烈的爆裂声。

“海螺在这儿也算数,”拉尔夫说,“在整个岛上都起作用。”

“那你打算拿海螺干什么用?”拉尔夫将一排排的孩子仔细地打量一番。从他们那儿是不可能得到帮助的,拉尔夫转过脸去,心乱如麻,大汗淋漓。

猪崽子低声说着:“火堆——得救。”

“谁愿意加入到我的队伍里来?”

“我愿意。”

“我。”

“我愿。”

“我要吹海螺了,”拉尔夫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要召开大会。”

“我们不要听。”拉尔夫被猪崽子碰了一下手腕。

“走吧。会惹出麻烦来的。咱们也吃过肉了。”

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在森林的那一边闪过,又来了个晴天霹雳,一个小家伙哭起来。

在他们中间有大滴大滴的雨点落下,每一滴打下来都发出一记声响。

“要下暴雨了,”拉尔夫说,“这下你们该碰上咱们刚降落到岛上时下的大雨了。你们说谁是最聪明的呢?你们的窝棚在哪儿?你们打算怎么办?”猎手们心情不定地看着天空,躲避着雨点的袭击。

一阵焦虑使孩子们左摇右晃,毫无意义地乱动起来。

依稀可见的闪电更亮了,隆隆的雷声几乎使人忍受不住。小家伙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杰克跳到沙地上。

“跳咱们的舞!来吧!跳舞!”他踉踉跄跄地穿过厚厚的沙地,跑到火堆另一边的空阔的岩石上。

在耀眼的闪电的间歇中,天色一片黑漆漆的,让人恐惧,孩子们吵闹地跟着他。

罗杰侨装一头野猪,呼噜呼噜地哼哼着冲向杰克,杰克则朝边上让。

猎手们拿起长矛,管烤肉的拿起木叉和余下的木柴。

一个圆圈在跑动、在扩大,孩子们和唱的声音也逐渐扩大。罗杰模仿着野猪受到惊吓的样子,在圆圈的外围小家伙们跑着、跳着。

猪崽子和拉尔夫受到穹苍的威胁,感到迫切地要加入这个发狂似的,但又使人有点安全感的一伙人中间去。

他们高兴地触摸人构成的象篱笆似的褐色的背脊,恐怖被这道篱笆包围了起来,使它成了可以被控制的东西。

“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孩子们开始兜着圈有节奏地跑着,他们的和唱也不仅仅是起初那表面的兴奋,而是开始象脉搏那样一起一落地跳个不停。

罗杰停止装扮野猪,转而又扮作了猎手,因而圈子中间变得空空的。

有些小家伙自个儿组起了一个小圆圈,大小两个圆圈不停地转,似乎重复地转会不由自主地获得安全一样。这就象是一个有机体在跳动和跺脚。

一道蓝白色的口子在黑沉沉的穹苍绽裂开。霎时间,在孩子们的上方响起了豁喇一声巨响,好象他们被一条巨鞭抽打着似的。和唱的调子升高了,带着一种感情的迸发。

“杀野兽哟!豁喉咙哟!放它血哟!”此刻另一种渴望又从恐怖中出现了,强烈、紧迫而又盲目的渴望。

“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又在他们头上裂开了一道蓝白色锯子状的口子,带有硫磺味的霹雳声再一次猛地打将下来。

此时小家伙们从森林边飞奔出来,他们尖声怪叫、四处逃窜,有一个冲破了大家伙们的圆圈,惊恐地叫道:“野兽!野兽!”

圆圈此刻变成了一个马蹄形。

从森林里正有一个东西爬出来。不清楚爬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黑咕隆咚的。

孩子们在“野兽”面前发出受伤似的尖利急叫。

“野兽”踉踉跄跄地爬进马蹄形的圈圈。

“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天上蓝白色的口子停止了运动,雷响声令人难以忍受。

西蒙大声地叫喊着,山上有个死人。

“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干掉它哟!”木棒一条条地揍下去,孩子们重新围成一个圈圈,从他们的嘴发出嘎吱嘎吱咬嚼的声音和尖叫声。

“野兽”手臂交迭地护着面孔,在圈子当中双膝着地。

乘着电闪雷鸣的巨响,“它”大叫大嚷山上有个死尸。

“野兽”挣扎着朝前,冲破了包围圈,从笔直的岩石边缘摔倒在下面靠近海水的沙滩上。

人群立刻紧紧追随着他,他们从岩石上涌下去,跳到“野兽”身上,叫着、打着、咬着、撕着。

没有话语、也没有动作,只有牙齿和爪子在撕扯。

然后乌云分开了,象瀑布似的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从山顶上溅下来,树上的青枝绿叶被雨水打落下来;雨水倾泻到沙滩上正在打闹的孩子们身上,就象是冷水淋浴。

不一会儿那群孩子向四处逃去,一个个人影踉踉跄跄地跑开去。

只有那“野兽”离海边几码远,静静地躺在那儿。

即使在大雨滂沱之中,他们也能看得出那“野兽”小得可怜,它的鲜血染红了沙滩。此刻雨被一阵大风吹向一边,雨水从树上象小瀑布似的落下。

风把山顶上的降落伞吹得鼓起来,并开始移动,伞下的人也被带动了,它直立起来,旋转着,接着摇摇晃晃地朝下穿过一大片蒙蒙细雨,以笨拙的脚步擦过高高的树梢,它往下摔,一直往下摔,朝海滩降落下去。

孩子们冲到黑暗的地方尖叫着躲起来。降落伞带着人身仍靠向前,在环礁湖水面上划出波浪,从礁石上方撞过去,飘向大海。

雨收云散在夜半时分,夜空再次布满了令人出乎意料的明亮的星星。

随后微风也平息了。从岩缝里流出的涓涓细流,不断地经过树叶往下滴淌,最后流到岛上灰褐的泥土里,除了这雨水的滴滴嗒嗒的声音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响声。空气清凉、湿润、澄澈,一会儿甚至连水滴声也停了下来。

“野兽”在灰白的海滩上蜷缩成一团,血迹慢慢地渗透开去。

当潮水的大浪涌来的时候,环礁湖的边缘成了一条慢慢向前伸展的磷光带。清澈的海水映照出清澈的夜空和辉光闪闪的群星座。

在小沙粒和小卵石旁磷光带膨胀扩大,浮动着的磷光以一个个小圈圈紧包着小石粒,随后突如其来地,悄无声息地裹着小石粒向前移动。

浅滩边缘在靠海岸的方向,在不断推进的一片明亮的海水中,充满了奇怪的、银色身体的小生物,它们长着炯炯发亮的小眼睛。

各处都有把空气隔绝的一块块较大的卵石,包上了一层珍珠。

雨点将潮水涨到的沙滩打成了一个个坑,把一切都铺上一层银色。

此刻磷光触到了从破裂的身体里渗出来的第一批血迹,在浅滩边缘小生物聚积起来,形成一片移动着的光影。

潮水仍在上涨,西蒙粗硬的头发披上了一层亮光。他的脸颊镶上了一条银边,弯弯的肩膀就象是大理石雕出来的。

那些奇怪的、如影随形的小生物,长着炯炯的眼睛,拖着雾气的尾巴,在西蒙的头旁边忙碌着。

西蒙嘴里冒出一个气泡,连气带水发出扑的一声并将他的身子从沙滩上抬起一点儿。

然后在海水之中他的身子渐渐浮现。

太阳和月亮在地球曲面的某个黑暗部分正发挥着引力;地球的固体部分在转动,牵住了地球表面的水,在一边微微地上涨。

海水越涨越高,潮水的大浪沿着岛屿向前推移。在西蒙尸体的四周有一条由充满了好奇心的小生物组成的闪亮边镶嵌着。

它本身在星座稳定的光芒的照耀之下也是银光闪闪的;就这样,西蒙的尸体轻轻地飘向辽阔的大海。

第十章眼镜和海螺

猪崽子谨慎地盯着朝他走来的人影。

现在他有时候觉得,如果除去眼镜,在另一只眼睛上戴上一块镜片,倒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事情以后,但即便使用这只好眼睛来看,拉尔夫还是拉尔夫,绝对不会错。

此刻从椰子林中走出了一瘸一拐的拉尔夫,身上很脏,枯叶挂在乱蓬蓬的金黄头发上。

在他浮肿的脸颊上,一只眼睛肿得象条裂缝,在他右膝上还有一大块伤疤。

他停了片刻,眯起眼睛看着平台上的人影。

“猪崽子?剩下的就只有你一个?”

“还有几个小家伙。”

“他们不算数。没大家伙了?”

“噢——还有萨姆纳里克。他们俩在拾柴火。”

“没有别人了吗?”

“据我所知并没有。”

拉尔夫谨慎地爬上了平台。

在原先与会者常坐的地方,被磨损的粗壮的野草尚未长好,在磨得挺亮的座位旁,易碎的白色海螺仍在闪闪发光。

拉尔夫面对着头儿的座位和海螺坐在野草中。在他左边跪着猪崽子,两个人好久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拉尔夫先清了清嗓子,小声地说起了什么。猪崽子轻声细气地回答道:“你说什么呀?”

拉尔夫提高声浪说:“西蒙。”

猪崽子一声不吭,只是庄重地点点头。

他们继续坐着,以一种受损伤者的眼光凝视着头儿的座位和闪闪发亮的环礁湖。

在他们弄脏了的身上有绿色的反光和日照的光斑晃动个不停。

终于拉尔夫站起来走向海螺。他用爱抚的双手捧起贝壳,倚着树干跪下去。

“猪崽子。”

“嗯?”

“咱们要做什么呢?”

猪崽子朝海螺点点头。“你可以——”

“召集大会?”拉尔夫尖声大笑说起来,猪崽子将眉头紧皱。“你还是头头。”

拉尔夫再一次哈哈大笑。

“你是头头,是管我们的。”

“海螺在我这儿。”

“拉尔夫!不要笑了。光看着那儿可没有用,拉尔夫!别人会怎么想呢?”

终于拉尔夫不再笑了,他浑身打战。

“猪崽子。”

“嗯?”

“那是西蒙。”

“你说过了。”

“猪崽子。”

“嗯?”

“那是谋杀呀。”

“别说了!”猪崽子厉声道。“你老那样唠叨能有什么用?”

他跳了起来,低头站在那里看着拉尔夫。“那时天昏地暗。加上——那该死的狂舞。再加上又是闪电,又是霹雳,又是暴雨。这一切把咱们都给吓坏了!”

“我没有吓坏,”拉尔夫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

“咱们全吓坏了!”猪崽子兴奋地说道。“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那可不是——正如你所说的。”

他作着手势,想找句客套话说说。

“哦,猪崽子!”拉尔夫低沉而又苦恼的话音,使得猪崽子停止了做手势,弯下腰等着。

海螺被拉尔夫兜着,身子前后摇晃。“猪崽子,你不清楚吗?咱们所干的事情——”

“他可能仍然是——”

“不。”

“他可能只是装作——”拉尔夫的表情被猪崽子看到时,说话的话音越来越轻。

“你在外面,在圆圈的外面。你从来没有真正进到圈子里过。你就没有看出咱们干的——他们干的事情吗?”厌恶感夹在拉尔夫的声音中,同时又带着一种狂热的兴奋。“猪崽子,难道你没看见吗?”

“没看清楚。现在我只有一只眼睛了。拉尔夫,你应该很了解。”

拉尔夫还在前后摇晃着。

“那只是一次偶然的事情,”猪崽子突然说道,“仅那么一次,一次碰巧发生的事情。”他尖声锐气地又说。“来到一片漆黑当中——他根本不用那样从黑暗中爬出来。他疯了,自作自受。”

猪崽子又大做起手势来。“一场飞来横祸。”

“你没看见他们干的事情——”

“我说,拉尔夫,那件事咱们应该忘掉。想着它难道有什么好处吗?”

“可把我吓坏了,咱们全都吓坏了。我想要回家。天哪,我真想回家。”

“那是意外事情,”猪崽子固执地说,“情况就是那样。”

拉尔夫光光的肩膀任他抚摸着,这种人体的接触却使拉尔夫颤抖了一下。

“我说,拉尔夫,”猪崽子匆匆看向四周,然后把身子倾向拉尔夫——“可别泄漏咱们跳过那个舞,就是对萨姆纳里克也别说。”

“但是咱们跳过!咱们全都跳过!”

猪崽子晃晃头。“咱们俩是后来才跳的。在一团漆黑中他们什么也没有注意到。无论怎样,你说过我只是在圈子外面——”

“那我也是的,”拉尔夫嗫嚅着,“我也在外面。”

猪崽子焦急地点着头。“对呀,咱们在外面,咱们既没有干过什么,也没有看见过什么。”

猪崽子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咱们能自食其力,咱们四个——”

“就咱们四个,要维持火堆人手可就太少了。”

“咱们试试看,怎么样?我来点火。”

萨姆纳里克从森林里出来,身后拖着一根大树身。

大树身被他们俩倒在了火堆旁,转身走向水潭。

拉尔夫跳起来喊道:“嘿!你们俩站住!”双胞胎愣住了,随后走过来。

“他们俩打算去洗澡,拉尔夫。”

“最好还是弄明白。”双胞胎吃惊地看着拉尔夫。

他们红着脸蛋,眼光越过他,看着空中。

“哈罗。碰上你真是出乎意料,拉尔夫。”

“我们刚才在森林里——”

“——在找柴火生火堆——”

“——我们昨天夜里迷了路——”

拉尔夫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脚趾。“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俩才迷的路?”猪崽子擦擦眼镜片。

“在吃了猪肉以后,”萨姆低沉地答道。埃里克点点头说。“对,在吃了猪肉以后。”

“我们早就走了,”猪崽子急忙说,“因为我们累了。”

“我们也早就走了——”

“——老早就走了——”

“——我们累得要命。”

萨姆把前额上的伤痕摸摸,又将手匆忙地移开。

埃里克用手指摸摸裂开的嘴唇。“对,我们太累了,”萨姆再次说道,“所以早就走了,那不是一次很好的——”

大家心照不宣,气氛很沉闷。

萨姆的身子动了一动,那个令人讨厌的字眼脱口而出。

“——跳舞?”

那次跳舞,四个孩子没有一个参加,但提起它却使他们全都不寒而栗。

“我们早就走了。”罗杰走到连结城堡岩和岛屿主体部分的隘口处的时候,受到了盘问,这没有让他感到奇怪。

这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在那个可怕的黑夜里,至少杰克那一伙人当中有几个会躲在最安全的地方,在恐怖中挣扎着。

突然,从城堡岩高处传来了尖厉的问话声,那儿正在风化的岩互相依托,保持着平衡。

“站住!谁在那儿?”

“罗杰。”

“往前走,朋友。”罗杰往前走一点。

“你能认出我是谁。”

“头领说了,无论谁都要盘问。”罗杰仰起脸仔细往上看。

“我要上来你可拦不住。”

“我拦不住?那就等着瞧吧。”

罗杰爬上了梯子似的悬崖。

“瞧这个。”一根圆木被塞在了最高的一块岩石下,下面还有一根杠杆。

罗伯特将稍微倾斜的身子压在杠杆上,岩石发出轧轧的响声。

要是他用足力气这块岩石就会被隆隆地直送下隘口。

罗杰钦佩不已。

“他难道不是个真正的头领吗?”罗伯特直点头。

“我们要他带着去打猎。”罗伯特将头侧向远处窝棚时,看到一缕白烟冉冉升向空中。

罗杰坐在悬崖的边沿上,一面阴沉地往后看着这岛,一面用手指拨弄着那只松动了的牙齿。

他的目光在远山顶上驻足,没有接话。罗伯特转换话题。

“他要揍威尔弗雷德。”

“为啥?”罗伯特晃了晃脑袋表示很疑惑。“我不知道。他没说。他发怒着,叫我们把威尔弗雷德捆起来。他已经被”

——罗伯特兴奋地格格笑起来——“已经把他捆了好几个钟头了,正等着——”

“可头领没说过原因吗?”

“我根本没有听他说过。”在酷热的阳光底下,罗杰坐在大岩石上,听到这个消息,一种预感突然从脑中迸发出来。

他停住拨弄自己的牙齿,仍然坐在那儿,寻思着这种不负责任的权威的将要带来的种种可能性。

随后,他一声不吭,从城堡岩背后往下,向岩穴和杰克一伙人所在的地方爬去。

头领正光着上身坐在那儿,脸上涂着红的和白的颜色。在他们的前面有一伙人成半圆形坐着。

刚被打过、已松了绑的威尔弗雷德在他们的后面正大声地抽噎。罗杰跟别人蹲坐在一起。

“明天,”头领继续说道,“我们又该打猎去了。”他用长矛指指这个野蛮人,又指指那个野蛮人。

“你们中的一部分人呆在这儿把岩穴弄好,严守大门。我要带几个猎手去打猎。守大门的人可得看着点,别让旁人鬼鬼祟祟地溜进来——”

一个野蛮人将手举起,头领把他那张阴冷的、涂着颜色的花脸转向他。

“头领,为什么他们不正大光明地进来呢?”头领回答得含糊不清,可态度倒挺认真。“他们会的。他们要破坏咱们所干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小心看守着大门,还有——”头领停住了。

他粉红色的舌尖令人吃惊地朝外伸出,舔了舔嘴唇,又缩了回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大伙都看到了。

“——还有,野兽也想要进来。你们该记得它是怎么爬的吧——”围成半圆的孩子们都惊恐不已,喃喃地一致表示同意。

“它化了装来的。即使咱们杀了猪,把猪头给它吃,它没准还会来。所以得提防着,得当心点。”

斯坦利将前臂从岩石上抬起来,将一根手指竖起,表示要发问。

“怎么啦?”

“但咱们能不能,能不能——?”他犹豫不定地扭着身子,低着头往下面看。

“不!”紧接着寂静一片,野蛮人各自在回忆,都很害怕,不敢想下去。

“不!咱们怎么能——杀掉——它呢?”在联想还会再遇到种种恐怖时,他们一方面暂时得到了一点解脱,另一方面又感到一点震慑,这些野蛮人又嘀咕起来。

“别太在意山上的事了,”头领庄重地说道,“要是去打猎就把猪头献给它。”

斯坦利玩弄着手指又说:“我想野兽把它自己伪装了起来。”

“这种可能性总有的,”头领说道。这是一种想当然的神学上的猜测。

“无论怎样,咱们还是要加强小心。吃不准它会干出什么事来。”那一伙人都细想着这话,随后打起战来,就象是吹过一阵烈风。头领的话产生了作用,猛地一站。

“但是明天我们将去打猎,弄到肉大家就好好美餐一顿——”

比尔举起了手。“头领。”

“嗯?”

“咱们怎样来取火呢?”头领的脸红了,但人们看不见他的脸色,因为脸在红的白的粘土的掩盖下。

他拿不准怎么回答是好,沉默了片刻,那伙人乘机又一次低声说起话来。随后头领举起了手。

“我们要想取火种就要从别处取。听着,明天我们去打猎,搞点肉。今天夜里我要跟两个猎手一起去——,谁乐意去?”

莫里斯和罗杰举了手。

“莫里斯——”

“是,头领?”

“什么地方有他们的火堆?”

“在老地方,靠着生火堆那岩石的后面。”头领点点头。

“太阳一落你们其余的人就可以去睡觉。但我们三个,莫里斯,罗杰和我,还有事情等着我们去做。我们将要在太阳刚落山的时候出发——”

莫里斯举起手。“将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要是我们碰上——”

头领挥挥手,对他提出的异议毫不理睬。“我们要直沿着沙滩走。这样,要是它来了,我们就又可跳我们的舞了。”

“就靠我们三个吗?”又响起了一阵叽哩咕噜的声音,随之又变得寂静无声。

眼镜被猪崽子递给了拉尔夫,要等拿回来之后才能看得清东西。

柴火很潮湿,因此他们这已是第三次点火了。

拉尔夫往后一站,自言自语地说道:“火堆在夜里可不要再熄灭了。”

他内疚地望望站在身旁的三个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火堆具有双重功用。

的确,一方面火堆是为了使召唤的烟柱袅袅而升;但另一方面火堆也象一只火炉,能使他们有安全感并舒服地入睡。

埃里克往柴火上吹气,火光从柴堆上闪出来了,接着出现了一小簇火苗。一股黄白相间的浓烟向上散发。

猪崽子将自己的眼镜拿回来,高兴地看着烟柱。

“要是咱们能做个无线电收发机该多好啊!”

“或者造一架飞机——”

“——或者一艘船。”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拉尔夫显得越来越淡薄,但他还是竭力地思考着。

“说不定红种人会把咱们抓住让咱们当俘虏。”埃里克往脑后捋着头发。

“他们也总比那个好,比——”他没有说出这个人是谁,萨姆朝沿海的方向点点头,算是代他说完了这句话。

拉尔夫把那个在降落伞下的丑陋的人形记起来。

“他讲起过死人什么的——”拉尔夫痛苦地涨红了脸,这一下他等于不打自招,跳舞时他也在场。

他身子冲着烟做出催促的动作。

“别停下——往上加!”

“烟越来越淡了。”

“咱们还需要很多的柴火,即使是湿的也可以。”

“我的气喘病——”得到的是冷漠的回答。“去你的气喘病。”

“要是我跑东跑西地去拉木头,气喘病就会犯得更厉害。我希望不犯,拉尔夫,可就是要犯。”

三个孩子走进了森林,带回了一抱抱枯枝烂木。

烟再次升了起来,又黄又浓。

“咱们应该去找吃的了。”他们带着长矛一块儿走到了野果树林,不再多说话,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待他们走出树林时,夕阳西下,只有余烬发出一些光,但是烟却已经没有了。

“我再也搬不动柴火了,”埃里克说。“我累了。”

拉尔夫清清嗓子。

“在那上面咱们维持着火堆。”

“山上的火堆小,这也许是个大火堆呢。”

一片木柴被拉尔夫丢到火堆里,注视着飘向暮色之中的烟。

“咱们一定要使烟老飘着。

”埃里克纵身往地上一趴。“我太累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埃里克!”拉尔夫惊讶地叫喊道。“别那样瞎说!”

萨姆跪在埃里克身边。“嗯——那又有什么用呢?”

拉尔夫气得火冒三丈,他使劲儿回想着,火堆是有用处的,有着某种绝妙而又无法形容的用处。

“拉尔夫跟你们讲过很多次了,”猪崽子不快地说道。“除此之外咱们怎么才能得救呢?”

“当然罗!要是咱们不去生烟——”在浓黑的暮色当中,拉尔夫蹲坐在他们面前。“你们难道不明白?光想着收发机和船有啥用?”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捏紧,攥成一个拳头。“要从这种混乱中解脱出来,咱们只有一件事可做。谁都可以拿打猎当游戏,谁都可以替咱们搞到肉——”拉尔夫左右环看着每张脸孔。

他激动不已,非常自信,然而脑中却垂下了一道帘幕,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讲些什么。他跪在那儿,紧攥拳头,板着面孔,左右环看着每张脸孔。随后帘幕又忽然收回了。

“噢,对了。所以咱们一定要生火并弄出烟来,更多的烟——”

“但是咱们没法让火堆一直维持着!看那边!”他们说话的时候,火堆正在慢慢地熄灭。

“有两个人负责管火,”拉尔夫有点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每天十二个小时。”

“拉尔夫,咱们弄不到更多的柴火了——”

“——在黑暗中弄不到柴火——”

“——在夜里弄不到柴火——”

“咱们可以每天早晨点火,”猪崽子说。

“没有人会在黑暗里看见烟。”萨姆猛地点头。

“那可不一样,火堆在——”

“——在那上面。”拉尔夫站了起来,随着暮色逐渐加重,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失去防护的感觉。

“今儿晚上就由着火堆自己去燃吧。”他带头走向第一个窝棚,窝棚虽然东倒西歪,还算竖立着。

枯树叶铺在里面用来睡觉,摸上去作声。有个小家伙在邻近的窝棚里说梦话。

四个大家伙爬进了窝棚,钻在树叶下面。

双胞胎躺在一块儿睡在一头,拉尔夫和猪崽子躺在另一头。他们尽量想睡得舒服点,所以将枯叶堆弄得地响了好一阵子。

“猪崽子。”

“哎?”

“好吗?”

“还好。”后来,除了偶而的声外,窝棚最后平静了下来。

那繁星闪烁的椭圆形夜空,在他们面前挂着,此外还传来了一阵阵浪拍礁石的空洞的响声。

拉尔夫定下心来作各种各样的假设,就象他每天夜里所做的那样……假定喷气机将他们送回家,那么在早晨之前他们就会在威尔特郡的大机场着陆。

他们将再乘汽车,不,要更完美点他们将乘火车,直下德文,最后到达那所村舍去。

那时候,野生的小马又会跑到花园的尽头来,在围墙上窥探着……

拉尔夫在枯叶堆中辗转反侧。

达特穆尔一片荒芜,小马也是野生的。

但是荒野的魅力却已经消失殆尽。

他的思想又滑到了一个不容野蛮人插足的平凡的文明小镇。

更安全的地方要算是带车灯和车轮的公共汽车总站了。

拉尔夫好象突然绕着电杆跳起了舞。

这时从车站里缓缓地爬出了一辆公共汽车,一辆样子古怪的汽车……

“拉尔夫!拉尔夫!”

“怎么啦?”

“别那样大声折腾——”

“对不起。”一种令人生畏的呜咽声从窝棚的黑漆漆的另一头传来了。

树叶被吓坏了的他们俩乱扯乱拉。萨姆和埃里克互相紧抱着,正在对打。

“萨姆!萨姆!”

“嘿——埃里克!”片刻一切又都平静下来。

猪崽子悄悄地对拉尔夫说:“咱们一定要从这个地方脱身出来。”

“这话怎么讲?”

“要得救。”

尽管夜色更加黑暗,拉尔夫却傻傻地笑了起来,这是那一天他第一次笑。

“我是想说,”猪崽子低声说道。“咱们得赶快回家要不都会发疯的。”

“神经错乱。”

“疯疯癫癫。”

“发狂。”

湿漉漉的卷发被拉尔夫从眼边撩开。“给你姨妈写封信。”

猪崽子严肃地考虑着这个建议。“我不知道此刻她在哪儿。我没有信封,没有邮票。再说既没有邮箱,也没有邮递员。”拉尔夫被猪崽子小小的玩笑成功地征服了。

拉尔夫的窃笑变得不可控制,他前仰后倒地大笑起来。

猪崽子正经地指责他。“我可没说什么,有那么好笑——”胸口都笑痛了的拉尔夫还吃吃地笑个不停。

他扭来扭去,终于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地躺下,愁眉苦脸地等着下一次发作。

他这样时笑时停,随后在一次间歇中倒头便睡。

“——拉尔夫!你又闹了一阵。安静点吧,拉尔夫——因为……”在枯叶堆中拉尔夫喘着粗气。

美梦被打破了但他有理由为此而欣慰,因为随着公共汽车的渐渐靠近,已变得更加清晰了。

“为什么——因为?”

“静一点——听。”拉尔夫小心地躺了下去,一声长叹从枯叶堆中发出了。

埃里克呜咽地说着什么,接着又静静地睡着了。

除了无济于事的闪着微光的椭圆星群外,夜色黑沉沉的,象蒙上了一层毯子。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移动。”拉尔夫的脑袋瓜象被针刺似的痛起来。

热血沸腾,使他什么也听不见,接着又安静下来。

“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听,再多听一会儿。”从窝棚后面只有一二码处的地方,树枝被折断的咔嚓声,非常清晰有力地传来了。

拉尔夫又觉得耳朵发热,模模糊糊的形象你追我赶地穿过了他的脑海。

这些杂乱的东西正绕着窝棚潜行。

他觉察到猪崽子的手紧紧地抓住他并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拉尔夫!拉尔夫!”

“别讲话,快听。”在绝望之中拉尔夫祈求野兽宁可选择小家伙。

恐怖的耳语声在窝棚外面响起了。

“猪崽子——猪崽子——”

“它来了!”猪崽子气急败坏地说。“是真的!”

拉尔夫被他紧紧抓住,终于使自己的呼吸恢复了正常。

“猪崽子,出来。我要你猪崽子出来。”

猪崽子的耳朵被拉尔夫的嘴巴贴着。

“别吱声。”

“猪崽子——猪崽子,你在哪儿?”

好象有东西擦到窝棚的后部。

猪崽子又强忍了一阵子,随即他的气喘病发作了。

他弓着后背,双腿砰地砸到枯叶堆里。

拉尔夫在他的身边滚过去。

接着在窝棚口发出了一阵恶意的嚎叫,几个活东西猛地闯将进来。

有的绊倒在拉尔夫和猪崽子的身上,结果乱成一团:又是哇哇乱叫,又是拳打脚踢,一片热热闹闹。

拉尔夫挥拳出去,随之他跟似乎十几个别的东西扭住滚来滚去:打着、咬着、抓着。

拉尔夫被撕拉着,被人猛击,他觉察口中有别人的手指,便一口咬下去。

一只拳头缩了回去,又象活塞似的回击过来,整个窝棚被捅得摇摇欲坠,外面的光漏到了里面来。

身子被拉尔夫扭向一边,骑到一个七扭八歪的身体上,意识到有股热气喷上了他的脸颊。

他抡起紧握的拳头,象铁锤似的砸向身子下面的嘴巴,他挥拳猛打,越打越狂热,越打越歇斯底里,拳下的面孔变得滑腻起来。

谁的膝盖在拉尔夫两腿当中被猛地向上一顶,拉尔夫翻滚到一侧,他忙抚摸着自己的痛处,可对方又滚压到他身上乱打。

然后窝棚令人窒息地终于倒塌下来;不知名的这些人挣扎着择路而逃。

黑乎乎的人影从倒塌的窝棚中钻了出来,飞快地逃去,临末又可以听见小家伙们的尖号声和猪崽子的喘气声了。

拉尔夫用颤抖的声音喊道:“小家伙们,你们快去睡。我们在跟别人打架,马上睡吧。”

萨姆纳里克盯着拉尔夫走近来。“你们俩没事?”

“我想没事——”

“——我被人打了。”

“我也被打了,猪崽子怎么样?”

猪崽子被他们从废墟堆中拖出来,让他靠在一棵树上。

夜是冷嗖嗖的,恐怖渐渐消失了。猪崽子的呼吸也平静了一些。

“猪崽子,你受伤了吗?”

“还好。”

“那是杰克和他的猎手们,”拉尔夫苦恼地说。“为什么咱们总是被打扰呢?”

“他们应该得到我的教训,”萨姆说。

他人老实,接着又说。“至少你们打了,我一个人缩在角落里。”

“我把一个家伙揍了,”拉尔夫说,“他被我砸得够呛,他不会再赶着来跟咱们干一仗了。”

“我也是,”埃里克说。“我觉得在我醒来时有人踏着我的脸。拉尔夫,我觉得我的脸上被踢得一塌糊涂,但我毕竟也把他给揍了。”

“你怎么干的?”

“我缩紧膝盖,”埃里克扬扬得意地说道,“我用膝盖猛顶了一下他的卵蛋。你能听到他痛苦的乱叫声!他也不会再忙着赶回来了。咱们干得不赖呀。”

在黑暗中拉尔夫蓦地动了动,可随之他听到埃里克用手在嘴里拨弄的声音。

“怎么啦?”

“一颗牙齿有点松动。”

猪崽子曲起两条腿。“猪崽子,你没事吧?”

“我想他们是要抢海螺。”

拉尔夫快步跑下了灰白色的海滩,跳到了平台上。

在头儿座位上的海螺仍在微微发光。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随后又返回猪崽子跟前。

“海螺并没有被他们拿走。”

“我明白,他们是为了别的东西,而不是为海螺而来的。拉尔夫——我该怎么办呢?”

沿着弓形的海滩,远远的地方,三个人影快步走向城堡岩。

他们避开树林,沿着海边往前走。

他们一会儿轻轻地唱着歌;一会儿沿着移动着的狭长的磷光带横翻着筋斗往前走。

头领领着他们,一直小跑地向前进,成功的喜悦在杰克心头浮现。

现在他真正是个头领了,他手持长矛东戳戳西刺刺。

悬挂在他左手摇晃着的,是猪崽子破碎了的眼镜。

第十一章城堡岩

在短暂的寒冷带来的黎明中,四个孩子围聚在拉尔夫正跪在地上吹着的原本是火堆,现在已是黑色余烬的四周。

他把灰色的轻微的烟尘吹得四处飞扬,可是没有火花从中闪现出来。

双胞胎急切地注视着,猪崽子则木然地坐着,他近视的眼睛,就象在他面前竖着一道发光的墙。

拉尔夫还在不停地吹,吹得耳朵嗡嗡直响,可是,黎明的第一股微风一下子夺走了他手中的活儿,他的眼睛被烟灰迷住了。

他往后蹲了蹲,边骂边擦去眼里流出的泪水。

“没用呀。”埃里克脸上血迹干了,活象个假面具,他好象透过假面具俯看着拉尔夫。

猪崽子朝大概是拉尔夫的方向凝视着。

“当然没用,拉尔夫。这下咱们可没火了。”

在离猪崽子的脸约两英尺的距离,拉尔夫将脸转向了他。“你看得见我吗?”

“可以看到一点。”拉尔夫把肿起的脸颊凑近猪崽子的眼睛。

“咱们的火种被他们夺走了。”由于愤怒,他的声音变得尖起来。

“是他们偷走的!”

“是他们,”猪崽子说。“我被他们弄得象个瞎子。看见没有?那就是杰克·梅瑞狄。拉尔夫,你召开个大会,咱们一定要对下一步做个决定。”

“就咱们这些人开大会吗?”

“咱们都来参加。萨姆——让我搭着你。”他们朝平台走去。

“吹海螺,”猪崽子说。“吹得越响越好。”号声回荡在森林中;成群的鸟儿被惊吓得从树梢上飞起来,叽喳地鸣叫着,就象很久以前的那一个早晨。

海滩两头悄无声息。从窝棚里走出来一些小家伙。拉尔夫坐在光光的树干上,其余三个站在他面前。

他点点头,萨姆纳里克就坐在他右边。

海螺被拉尔夫塞到猪崽子手中。

猪崽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闪闪发光的海螺,朝拉尔夫眨着眼睛。

“那就说吧。”

“我拿了海螺,我要说,我得把眼镜找回来,要不然,我啥也看不清。这个岛上有人干了坏透的事情。我选你当头头。只有拉尔夫还算替大家干了点事情。拉尔夫,这下你说吧,告诉我们怎么办——,不然——”猪崽子突然停止讲话,啜泣起来。

他坐下去的时候,海螺被拉尔夫拿了回来。“就只是一个极普通的火堆。你们不认为咱们能做成这件事吗?只要有烟作为信号,咱们一定能得救。咱们是野蛮人吗?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眼下没信号烟升到空中去。也许有船正在过去。你们一定还记得那件事吧。他们认为他是当头领最好的料的那个人是怎么跑去打猎,火堆是怎么灭的。接着又是,又是……那也全是他的过错。要不是因为他,那件事一定不会发生。这下猪崽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跑来,偷走——”拉尔夫提高了嗓门。“——在夜里,在黑暗中,偷走了咱们的火种。如果他们跟咱们讨火种,咱们也许会给,可是现在却偷了咱们的火种。咱们这下无法得救了,因为信号没有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咱们会给他们火种的,可他们就是来偷。我——”

这时拉尔夫脑中晃过一道帘幕将他的话给打断了。

猪崽子伸出双手来拿海螺。

“拉尔夫,咱们别光在这儿说,你想怎么办,赶快做决定。我要讨还眼镜哪。”

“我正在考虑。如果咱们去,就象以前那样把头发理理,洗洗干净再去——说真的,咱们毕竟不是野蛮人,而得救也不是闹着玩的——”他鼓起脸颊看着双胞胎。“咱们打扮之后就走——”

“咱们该带着长矛,”萨姆说。“连猪崽子也要带。”

“——因为咱们或许用得着。”

“你没拿到海螺!”猪崽子举起了海螺。“带长矛有什么用?要带你们带,我可不带。横竖我还得象条狗似的要有人牵着。是呀,好笑。笑吧,笑吧。这个岛上他们那伙对什么东西都好笑。大人们会怎么想呢?可结果怎么样呢?小西蒙被谋害了。除了咱们刚到这儿那一阵子,以后还有谁看见过那个脸上带胎记的小孩儿呢?”

“猪崽子!停一停!”

“我拿着海螺。我要去找那个杰克·梅瑞狄,我现在就去并告诉他。”

“他们会伤害你的。”

“看他能把我怎样?他已经做得够损了,我要跟他讲个明白。拉尔夫,你们让我拿着海螺。有一样东西是他所没有的,这一点我一定要让他瞧瞧。”

猪崽子停了片刻,去看那些暗淡的人影。

野草被踩得乱糟糟的,还象过去开大会的样子,还象有那么些人在听他演讲。

“我要去找他,将用双手捧着这只海螺向他一伸。我要说,瞧,你身体比我壮,你没生气喘病。我要说,你看得见东西,两只眼睛都好。可我来这儿,不是乞求眼镜也不是乞求开恩。我要说,我不是来求你讲公道的,不要因为你强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理才能走遍天下。把眼镜还我,我要说——你一定得还!”猪崽子打着哆嗦、红着脸将这话说完。

他好像急着要摆脱它似的,边将海螺匆匆交给拉尔夫,边揩擦着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们四周的绿光是柔和的。

拉尔夫脚下放着易碎的、白色的海螺。从猪崽子手指缝里漏出,就象一颗星星在色泽柔和的海螺曲面上一闪一亮的一粒泪珠。

最后拉尔夫把头发往后一捋,坐直了身子。

“好吧。我说——你要这样就试试吧。我们跟你一起去。”

“他会涂成个大花脸,”萨姆害怕地说。“你知道他会——”

“——他才不会看重咱们呢——”

“——要是他发了火咱们可就——”

萨姆被拉尔夫怒视着。他模模糊糊想起,西蒙曾经在岩石旁跟他讲过什么话来。

“别傻乎乎的,”他说。随后又迅速地补了一句,“咱们这就走。”

海螺被他递到了猪崽子手里,后者脸又红了,这次洋溢着自豪的神色。

“你一定得拿着。”

“准备好了我就拿着——”猪崽子想找些话来表达自己的热情,以显示他非常乐意拿着海螺来对抗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我随便。我很高兴,拉尔夫,只是我要有人牵着。”

海螺被拉尔夫放回到闪光的圆木上。“咱们最好吃点什么,将一切都准备妥当。”

他们朝被弄得乱七八糟的野果树林走去。猪崽子有时靠别人帮忙,有时靠自己东摸西摸找点吃的。他们吃着野果,拉尔夫想起了下午。

“咱们该象以前一样,先洗洗——”

萨姆将野果整个吞下,表示异议。“可咱们天天都洗澡哪!”

两个肮脏的人被看在拉尔夫眼里,叹了口气。“咱们该梳梳头发,因为头发太长。”

“两只袜子被我留在窝棚里了,”埃里克说,“咱们可以把袜子套在头上,就当做是一种帽子。”

“咱们可以找样东西,”猪崽子说,“把你们的头发往后扎起来。”

“象个小姑娘!”

“不象,这怎么象呢。”

“咱们就这样去,”拉尔夫说,“他们的样子也没好多少。”

埃里克做了个手势,表示放慢速度。“可他们涂成大花脸!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其他的人不断点头。他们太明白不过了,使人隐藏起真相的涂脸带来的是野性的大发作。“哼,咱们可不乱涂,”拉尔夫说,“因为咱们不是野蛮人。”

萨姆纳里克兄弟俩你看我,我看你。“反正都一样——”拉尔夫喊道:“谁敢涂!”他使劲儿回想起。

“烟,”他说,“烟是咱们最需要的。”

他凶巴巴地转向双胞胎。“我说‘烟’!咱们不能缺了烟。”

除了大群蜜蜂的嗡嗡声响外,此刻寂静一片。

猪崽子最后温和地说了起来:“咱们当然得生烟。因为烟是信号,要是没烟咱们就不可能得救。”

“我知道这话!”拉尔夫叫喊道。手膀被他从猪崽子身上挪开。

“你是在提醒——”

“我说的是你常说的话,”猪崽子匆匆地说。“我也会想一想——”

“我可不用想,”拉尔夫大声吼道。“我不会忘的,我一直记着这话。”

猪崽子讨好地直点着脑袋瓜。“拉尔夫,你是头头,你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

“当然记得。”

双胞胎奇怪地打量着拉尔夫,他们俩似乎是第一次看见他。

他们排好队沿着海滩出发了。

拉尔夫脚有点儿跛,但仍走在前面,肩上扛着长矛。

他透过闪光的沙滩上颤抖着的暑热烟雾和自己披散的长发,越过手臂上的伤痕,没有彻底看清前面的东西。

走在拉尔夫后面的是双胞胎,眼下有一点儿担忧,但仍生机勃勃。他们往前走着,不常说话,只是把木头长矛的柄拖在地上;猪崽子发现,低头看着地上,使自己已经疲劳的眼睛避开阳光,他能看见长矛柄沿着沙滩往前移动。

他在拖动着的长矛柄之间走着,双手小心地抱着海螺。

由这些孩子们组成的这个精干的小队伍行进在海滩上,四个盘子似的人影交迭在一起在他们脚下跳舞。

暴风雨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海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就象被擦得锃亮的刀片。

天空和山岭离得远远的,在暑热中闪着微光;礁石被蜃景抬高了,好象是飘浮在半空中一汪银光闪闪的水潭中。

他们经过那一伙人跳过舞的地方。在岩石上有被大雨所扑灭的烧焦的枝条,只是海水边的沙滩又成了平滑的一片。

他们沉默地走过这里,毫无疑问会在城堡岩找到那一伙人。

他们一看到城堡岩就一致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左面是岛上丛林最密的部分,黑色的、绿色的,弯曲盘缠的根茎长满一地,简直无法穿越;他们面前摇曳着的是高高的野草。

这会儿拉尔夫独自往前走着。

这儿有被压得乱糟糟的野草,那一次拉尔夫前去探查时,他们全都在这儿躺过。那儿是陆地的隘口,侧石围绕着岩石——突出的架状岩石,上面是一个个红色的尖石块。

萨姆碰碰拉尔夫的手臂说:“烟。”

有一团小小的烟在岩石的另一侧悠悠地飘向空中。

“有点儿火光——这不一定是烟。”拉尔夫转过身来。

“咱们为什么要躲着?”他穿过象屏幕似的野草,走到了通向狭窄隘口的小空地上。

“你们俩跟在最后面。我先上,猪崽子跟在我背后。把你们的长矛拿好。”

猪崽子壮着胆子地向前看着,有一道发光的帷幕似乎在他面前,把他和世界隔开。

“安全吗?有没有峭壁?我听见了大海的涛声。”

“你要紧跟着。”拉尔夫朝隘口移动。

他踢着一块石头,石头上下跳跃地滚入海中。

那时海水在退落下去,在拉尔夫左下方四十英尺光景,一块长满海藻的红色的方礁石露了出来。

“我这样安全吗?”猪崽子声音颤抖地说。“我很害怕——”

从高高的尖顶的岩石上,在他们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叫喊,随后有一种好象是战争呐喊的叫声,紧接着在岩石背后十几个人跟着喊起来。

“把海螺给我,呆着别动。”

“站住!谁在那儿?”拉尔夫仰起头,瞥见岩石顶上罗杰黑黑的面孔。

“你能认出我是谁!”他喊道。“别装傻了。”

他吹起海螺。野蛮人脸上涂得辨认不出谁是谁,突然一下子冒了出来,全围挤在朝隘口方向的侧石边上。

他们擎着长矛,摆好阵势守在入口处。拉尔夫不管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猪崽子,还不断地吹着。

罗杰大声叫道:“你当心点——明白吗?”

拉尔夫为了喘一口气,才终于将嘴唇挪开。他气吁吁地开口说着,可还算听得出。“——开大会。”

守卫着隘口的野蛮人身体没有移动的交头接耳地低声说着。

拉尔夫又朝前走了几步。一个轻轻的声音急切地从他身后传来:“别离开我,拉尔夫。”

“你跪下,”拉尔夫侧身说道,“在这儿等我回来。”

拉尔夫站在沿着隘口上去的半路当中,全神贯注地盯着涂得五颜六色,神态自若,头发朝后扎着的野蛮人看。

这些野蛮人显得比他自在。

拉尔夫作出把自己的头发也朝后扎起来的决定。

他感到很想叫他们等着,但马上就扎好自己的头发;那是不可能的。

野蛮人吃吃地笑起来,有一个用长矛作着瞄准拉尔夫的架势。

罗杰双手松开了杠杆,在岩石高处朝外倾着身子想看看情况怎么样。

隘口处的几个孩子站在自己的阴影里面,看上去只是几个蓬头散发的脑袋。

猪崽子失去了原来的形状,背弓着蜷缩成一团,象个麻袋似的。

“我要召开大会。”一片沉默。

罗杰向双胞胎中间扔去一块小石头,可没投中。

他们都开始扔石头了,而萨姆还站在那儿。

在身体里有一股什么力量在跳动着,被罗杰强烈地感受到了。

拉尔夫猛烈喊道:“我要召开大会。”他扫视着野蛮人。

“杰克在哪儿?”这一群孩子骚动起来,他们商量了一下。

一个涂着颜色的脸开了口,听上去是罗伯特的口音。“他去打猎了。他交代我们不让你进来。”

“我来这儿是看看火堆怎么样,”拉尔夫说,“还问问猪崽子的眼镜。”拉尔夫前面的人群在格格的笑声中晃动着,高高的山岩上回荡着轻快而兴奋的笑声。

拉尔夫背后响起了一个人的话音。

“你们要干什么?”一个箭步双胞胎俩冲过拉尔夫来,站到拉尔夫和入口处中间。

拉尔夫很快地回过身去。杰克——从那个人的神态和红头发可以辨认出那是杰克——正从森林里走向前来。

两边蹲伏着的猎手和杰克一样脸上全涂满黑色和绿色。一个剖开了肚子并砍去了头的野母猪被扔在了他们身后的草地上。

猪崽子哭着喊道:“拉尔夫!别离开我!”

他下面是一起一落的大海,让人提心吊胆,因此他紧紧地抱住岩石,这个样子也很可笑。

野蛮人的耻笑声变成了大叫大嚷的嘲笑声。

杰克的嘲笑声要低于他的喊叫声。

“你们滚开,拉尔夫。你们守着你们那一头,这儿是我的一头,我的一伙人。你们别来管我。”

嘲笑声静了下去。

“猪崽子的眼镜被你抢走了,”拉尔夫说道,气喘吁吁。“你一定得还给他。”

“一定得?谁说的?”拉尔夫被气急了。

“喂!是你们选我当头头的。海螺的声音难道你们没有听见吗?你玩的是肮脏的把戏——你要火种我们本来是会给你们的——”热血涌上他的面颊,肿胀的眼睛眨动着。“随便你什么时候要火种都可以。你象个贼似的偷偷地跑来,不但拿走火种,还偷走了猪崽子的眼镜!”

“你再说一遍!”

“贼!贼!”

猪崽子尖声叫道:“拉尔夫!帮帮我!”

杰克拿长矛往前一冲,直刺拉尔夫的胸膛。

拉尔夫因为瞥见了杰克的手臂,察觉到他的武器的位置,刺过来的矛尖被自己的矛柄给挡住。

接着拉尔夫转过长矛朝杰克一刺,矛尖擦过了对方的耳朵。

他们俩怒目相视,推推搡搡地大口喘着粗气,现在胸对着胸。

“谁是贼?”

“就是你!”杰克挣脱出来挥舞着长矛朝向拉尔夫。

这会儿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用会致命的矛尖,而拿长矛当军刀砍来砍去。

杰克的长矛打到拉尔夫的长矛上,往下一滑,他的手被打得生疼。随即他们又一次分开,杰克背朝着城堡岩,而拉尔夫则站在外围,背向海岛,此刻他们俩互换了位置。

两个孩子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再来呀——”

“来呀——”他们双方虽然都摆出一副恶狠狠的进攻架势,但却保持着距离,刚好彼此都打不到。

“来呀,够你受的!”

“你来呀——”

猪崽子以紧抓地面来吸引拉尔夫的注意。

拉尔夫挪动身子,弯着腰,眼睛警觉地盯着杰克。

“拉尔夫记住火堆,还有我的眼镜。这才是咱们来这儿的目的。”

拉尔夫点点头。

他将格斗时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随便地站着,长矛柄被拄在地上。

杰克似乎透过涂在脸上的涂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拉尔夫昂首瞥了瞥尖顶岩石,随后看着面前的这群野蛮人。

“听着,我们来是要说,首先你们必须把眼镜还给猪崽子。他要看东西必须有眼镜。你们这样太不光明磊落了——”

涂得五颜六色的一伙野蛮人发出的格格笑声,使拉尔夫也犹豫起来。

头发被他往后一掠,凝视着面前绿色和黑色的假面具似的脸,竭力想回忆起杰克原来的模样。

猪崽子低声说道:“还有火堆。”

“噢,差点忘了火堆的事。我又提起了它。自从咱们落到这岛上以来我一直在说这件事。”他把长矛伸出来指着野蛮人。“你们唯一的希望就在于:只要有亮光可以看得见,就该生一堆信号火。大概会有船注意到烟,驶过来救咱们,这样咱们就可以回家了。如果没有烟就得等着碰巧来这儿的船。说不定咱们要等好多年;等到人都老了——”

在这里回荡着野蛮人爆发出的一阵颤抖的、清脆的、虚假的哄笑。

拉尔夫怒不可遏,他嗓门嘶哑地说:“你们这群花脸呆子,你们是不是不懂?萨姆、埃里克、猪崽子和我——我们缺人手。我们想要生好火堆,可是生不好。而你们呢,却以打猎寻开心……”

他指着他们身后,澄澈的天空中一缕烟飘散开去。

“瞧瞧那个!怎么能叫信号火堆?那只是个烧食的火堆。眼下你们吃东西,烟就没了。你们难道不明白?有艘船也许正从那儿经过呢——”

拉尔夫停住了,这一群涂成花脸的、不知名的人守卫在入口处,他们一声不吭,使他处于下风。

头领张开粉红色的嘴巴,对着在他和他那一伙人之间的萨姆纳里克叫喊道:“你们俩回去。”

因为没有人答应他。

而双胞胎迷惑不解,彼此看着对方;猪崽子看到一时不会有冲突发生,便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杰克转头看看拉尔夫,随后又看看双胞胎。

“抓住他们。”没有动静。

杰克怒气冲冲地喊道:“我说,抓住他们!”

萨姆纳里克被涂着脸的人群七手八脚地紧张地围住了。

又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哄笑声。

萨姆纳里克以礼貌的口吻抗议道:“唉呀,喂喂!”

“——正当一点!”有人夺走双胞胎的长矛。

“把他们绑起来!”

拉尔夫朝着脸涂成黑色和绿色的人绝望地喊道:“杰克!”

“别停手。绑住他们。”现在涂脸的人群觉得已经把萨姆纳里克征服了,也感觉到了自己手中的力量。

双胞胎被他们笨拙而兴奋地打翻在地。

杰克知道拉尔夫会试图营救他们,因此很受鼓舞返身用长矛嗡嗡地挥舞了一圈,拉尔夫刚来得及避开打击。

那一伙人在他们上面和双胞胎大叫大嚷,滚做一团。猪崽子又蹲伏下去。双胞胎在地上受惊地躺着,他们俩被那一伙人围着。

杰克转向拉尔夫,咬牙切齿地说道:“看见吗?他们听我的吩咐。”

又是寂静一片,被乱七八糟地绑着的双胞胎俩躺在地上,那一伙人注视着拉尔夫,看他到底怎么办。拉尔夫透过额前的长发点着他们的人数,又瞥见了已熄灭的烟。

拉尔夫熬不住了,他朝着杰克尖声叫嚷:“你是野兽,是猪猡,是个地地道道的贼!”他冲了上去。

杰克明白这是关键时刻,也向前冲去。

他们俩突然相撞,又跳了开来。杰克给拉尔夫一拳,打中了他的耳朵。

拉尔夫一拳正中杰克的肚子,打得他发出哼哼声。

接着他们俩又正面相对,气喘吁吁,怒不可遏,双方并没有被彼此的凶狠所吓倒。

在打架时那伙人持续不断的、快活的尖叫声被他们觉察到。

拉尔夫在一片喧闹声中仍听到了猪崽子的声音。

“让我说话。”他站在因他们相打而扬起的尘土中,当那一伙人看到猪崽子想讲话时,刺耳的喝彩声变成了轻蔑的哄笑声。

海螺被猪崽子拿起来,哄笑声稍稍低落了一点,接着又响起来。

“我拿着海螺!”猪崽子喊道:“告诉你们,我拿着海螺!”

这会儿又静下来倒很令人吃惊;他究竟要讲些什么有趣的事情,这时那些人都好奇地想听听。

一阵沉默和停顿,但是在寂静之中一种奇怪的声音,贴着拉尔夫的脑袋旁响起了。

他略加注意地听了听——那种声音又响了起来,一声轻轻的“嗖!”

有人在扔石头:罗杰在扔,他一手仍按在杠杆上。他在罗杰下面,只看到拉尔夫的蓬头散发和猪崽子缩成一团的胖胖的身躯。

“我要说,你们这样做就象一群小孩儿。”

哄笑声又响起来,但又随着猪崽子举起白色的,有魔力的海螺,平息了下去。

“哪一个好一些?——是象你们那样做一帮涂脸的黑鬼好呢?还是象拉尔夫那样做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好呢?”

一阵响亮的喧哗声从野蛮人当中冒出来。

猪崽子又叫道:“是照规则、讲一致好呢?还是打猎和乱杀好呢?”

喧哗声再次响起,“嗖”的声音也响起了。

拉尔夫不顾喧哗声,叫喊道:“哪一个好一些?——是法律和得救好呢?还是打猎和破坏好呢?”

这时候在杰克的叫嚷声中已没有人能听清拉尔夫说的话了。杰克背靠着他那一伙人,长矛林立,连成一气,充满了威胁之意。

他们在准备着要酝酿发起一场将隘口一扫而清的冲击。

拉尔夫把长矛准备好,面对他们站着,稍偏向一侧。

在他身边站着的是猪崽子,仍伸着那只护身符——易碎的、闪亮而美丽的贝壳。

暴风雨般的骂声朝他们俩袭来,这是一种仇恨的诅咒。

罗杰在他们俩头上高高的地方极度兴奋地、恣意地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杠杆上。

早在看到巨石以前拉尔夫就听到了它的声音。他觉察到从他的脚底传来了大地的震动,他还听到悬崖高处有石头破碎的声响。

那一伙人被一块红色的巨石直朝隘口蹦跳而吓得发出尖叫声,拉尔夫忙扑倒在地。

在猪崽子的下巴到膝盖之间这一大片面积被巨石擦过;海螺已不复存在了,此时成了一堆无数白色的碎片。

猪崽子一声不吭,连咕哝一声都来不及,就从岩石侧面翻落下去。

巨石又弹跳了两次,最后消失在森林之中。

猪崽子仰面摔倒在离岩石四十英尺海中的那块红色的方礁石上。

脑壳迸裂,脑浆直流,头部变成了红色。

猪崽子就象刚被宰杀的猪的腿一样手臂和腿部微微抽搐。

随后大海又开始起落,发出了缓慢而长长的叹息,白色的海浪翻腾着冲上礁石,又夹上了缕缕粉红色的血丝;猪崽子的尸体随着海浪的退落而被卷走。

这下子孩子们都寂静无声。拉尔夫嘴唇虽然在翕动,但没有声音出来。从他那一伙人中杰克猛地跳了出来,发狂地尖叫起来:“看见没有?你们看见没有?那就是你们的结果!我说,再也没有我们这一群了!海螺完了——”

他俯着身子跑了上来。“我是头领!”杰克的长矛被他杀气腾腾地投向了拉尔夫。

矛尖戳破了拉尔夫肋骨上的皮肉,随即又滑开掉进了水里。

拉尔夫只是感到惊恐,踉跄一下并没有疼痛感,那一伙人这会儿都象头领那样尖叫着上前来。

又一根弯的长矛是从拉尔夫面前掠过,而不是沿直线飞过来,这根长矛是从罗杰站的高处投下来的。

被捆着的双胞胎躺在那一伙人的背后,一张张说不清是谁的恶魔似的面孔一窝蜂地拥下了隘口。

拉尔夫的身后响起了象成群海鸥惊叫所发出的巨大噪声,这使得他转身就逃。

拉尔夫服从一种他并不知道自己所具有的本能,他躲闪着跑过了开阔地,因而投来的长矛距离拉得更开了。

一头砍掉脑袋的野母猪被他一眼看到,及时地一跃而过。

随后他噼里啪啦地穿过簇叶和小树枝,隐没到森林之中。

在死猪旁边头领收住脚,转过身去,举起手来。

“回去!回到堡垒去!”不一会儿罗杰加入到吵吵嚷嚷地回到隘口的那一伙人当中。

头领气愤地对他说:“为什么你不在上面守着?”罗杰沉默地看着他回答:“我刚下来——”

一种刽子手般的令人恐怖的感觉散布在罗杰周围。

头领只是俯首直盯着萨姆纳里克,没再对他说什么。

“你们必须加入我们这一派。”

“放我走——”

“——还有我。”

萨姆的肋骨被头领从留下几根长矛中的一根戳了戳。

“你这是什么意思,嗯?”头领狂怒地说。“你们带着长矛是来干什么的?你们不加入我们这一派,准备干什么?”

矛尖有节奏地一戳一戳。

痛得萨姆大叫。“别这样。”

在头领的身旁罗杰慢慢地挨过去,只是留心不让自己的肩膀碰着他。

叫嚷声停了下去,接下来的是不声不响,惊恐万状躺在地上仰脸看着的萨姆纳里克。

罗杰就象是在行使不可名状的权威朝他们走去。

第十二章猎手的尖叫

在一个树丛中拉尔夫躺着,思量着自己受的伤。

右肋上被长矛刺中的直径几英寸的皮肉青紫,而且伤口处还浮肿着,有一块血红的疤。

头发轻叩起来就象一根根藤蔓卷须一样肮脏不堪。

由于穿越森林飞快地逃跑,树枝把他擦得遍体鳞伤。

他的呼吸逐渐恢复了平静,他也想好了:这些伤口只好等一段时间才能冲洗了。因为泼水冲洗时或许听不到赤足的脚步声呢?而在小溪边或在开阔的海滩上,怎样才能够平安无事呢?

虽然拉尔夫离城堡岩并不远,但他还是侧身倾听。在先前的惊慌失措之中他曾以为听到了追逐的响声。

但是猎手们也许是为了捡回长矛,仅仅偷偷地跑到了绿树丛的边缘,随后都一窝蜂地退回到阳光照射的城堡岩上,好象叶丛下的黑暗把他们都吓坏了似的。

拉尔夫还瞥见了其中一个,涂着一道道褐色、黑色和红色的条纹,他猜测那是比尔。

拉尔夫想事实上这不可能是比尔。

这是一个野蛮人,他的外貌跟过去的比尔——一个穿着衬衫和短裤的孩子——的形象很难一致起来。

下午随时间流逝而过;虽然绿色的棕榈叶丛和褐色的树纤上被太阳的光斑所照射,但是城堡岩的后面并没有什么声音传过来。

最后拉尔夫扭动着身子钻出了羊齿草丛,偷偷地爬到了隘口前面那难以逾越的乱丛棵子的边上。透过树枝他十分谨慎地窥视,在悬崖顶上有罗伯特在放哨。罗伯特左手持着长矛,一块卵石被右手往上抛起又接住,再抛起再接住。

一股浓烟在罗伯特的背后冉冉上升,拉尔夫鼻孔张得老大,嘴里馋涎欲滴。

鼻子和嘴巴被他用手背擦了擦。

这时他觉得饥肠辘辘,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早晨感到饿。

那伙人一定席地而坐围着观看野猪开胸剖膛,看着脂油熔化着滴在灰烬上口兹口兹而燃。

他们一定很聚精会神。

另一个认不出是谁的人影在罗伯特身旁出现了,给了他什么东西,随后转身走开,隐没在岩石背后。

罗伯特把长矛放在靠身边的岩石上,双手抬起,嘴里咬着在两只手之间的东西。吃喝开始了,看守者也分得了一份。

拉尔夫暂时没有危险,这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就一瘸一拐地穿过了野果树林,想随便弄点蹩脚的食物来吃;这时令他心酸的事情莫过于当他想到山上的人有许多东西吃。

他们今天有得吃,那么明天……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但是想不透他是不是被他们丢在一边不管;或许会把他当作一个放逐者。

但是那决定命运的看法不假思索地回到了他身上。

被砸得粉碎的海螺,还有猪崽子和西蒙的死,象烟雾笼罩在岛的上空。

这些脸上涂得五颜六色的野蛮人会越走越远。其次还有他自己和杰克之间讲不清楚的关系;为此杰克是决不可能让他太平的;绝对不可能。

拉尔夫停顿了一下,一根大树枝被他在斑驳的阳光下托起,打算从下面钻过去。

一阵恐怖使他浑身颤抖,他出声地喊道:“不。他们不会那么坏。那是碰巧发生的。”

他钻过大树枝,笨拙地奔着,又停下来谛听。

拉尔夫来到一块遍地野果的地方,就贪婪地吃起来。他看到两个小家伙尖叫着逃走,觉得纳闷,却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副尊容。

拉尔夫吃完以后,朝海滩走去。此刻阳光斜射到塌掉了的窝棚旁边的棕榈树林里。

那儿有平台和水潭。

现在尽可能的不去管心里那种沉闷的感觉,相信他们白天神志会正常,相信他们也有常识。既然那一伙人已吃完了,那就再试试看吧。

无论如何,他总不能整夜呆在荒无人影的平台边空旷的窝棚里。

他在落日的余晖中感到自己汗毛直竖,浑身打战。没有火,没有烟,也没有人来救。他转过身去朝岛上杰克他们那一头走去,一瘸一拐地穿越森林。

在密密的树枝当中倾斜的阳光消失了。他最后来到了岩石使得植物无法生长的一块林中空地。

此时空地上满是阴影,拉尔夫一眼看到有什么东西站在空地中间,赶忙闪到一棵树后;后来他看清了那白面孔只是个插在一根木棒上头的一只猪头正在朝他露齿而笑,就缓缓地走进空地中央,盯着那猪头看。

猪头闪着微微的白光就象先前的海螺那样,似乎在讥笑他,挖苦他。

在一只眼窟窿里有一只好奇的蚂蚁在忙碌,除此以外猪头毫无生气。

或者说,它确是毫无生气的吗?好像有针在拉尔夫背上上上下下地刺着。他站在那儿,双手撩起自己的头发,猪头跟他的脸大致处于同一高度。它龇牙咧嘴地笑着,仿佛毫不费力的两只眼窟窿巧妙地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它是什么?拉尔夫被猪头看着,好象它知道一切答案却不肯讲似的。

有一种令人恶心的恐惧和愤怒被拉尔夫感觉到了。这个丑陋的东西被他狠狠地挥拳猛击着,它象玩具似地摇了摇,又晃了回来,仍然朝着他龇牙咧嘴地笑,于是他边打边大声咒骂。

随后,他的青肿的指关节被舔着,看着光秃秃的木棒,猪头骨一摔两半,在六英尺外还在痴笑。

拉尔夫一阵猛扭,颤动着的木棒被他从岩缝里拔了出来,他把木棒拿在手里,就象是拿着一根长矛置于他自己和白色的碎头盖骨之间。

然后他往后退,躺在地上朝天痴笑的猪头始终被他盯着。

拉尔夫当苍白的光从天际消失,夜幕完全降临后,才又回到城堡岩前面的乱丛棵子里。他从树丛中向外窥视,看见岩石高处那儿不知是谁拿着长矛仍在值勤。

他跪在黑影当中,痛苦地感到自己形影相吊,十分孤单。

他们确实是一群野蛮人;但他们总还是人吧,一种潜伏的、对深沉黑夜的恐惧正在袭来。

拉尔夫没劲儿地悲叹着。他虽然很累了,但是由于害怕那一伙人,还是无法宽下心来,倒头酣睡一觉。

要这样做可能不行了:他勇敢地走进被占据的堡垒,对他们说——“我不跟你们吵了,”并微微一笑,在他们当中睡下去,他们被当作一群孩子,当作一群戴着帽子,过去老说“先生,是,先生”的学生吧?大白天这样的回答也许不错;然而黑夜和对死的恐怖对此的回答却相反。在一片漆黑之中拉尔夫躺着,他知道自己无处可归。

“就因为我还有点头脑。”他的脸颊被他用前臂擦着,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又是盐味,又是汗味,又是污垢的霉臭味。

再往左边去,大海的浪涛在不断地上涨又退落,翻腾在礁石上。

响声从城堡岩的后面传来。拉尔夫使思想摆脱潮起潮落的声响,他认真地听,听得出是一种熟悉的节奏。

“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血哟!”那一伙人在跳舞。

有个地方在这堵岩石形成的墙的另一侧,他们一定围成一个黑漆漆的圆圈,有一堆火在燃烧,还有肉。

他们也许正享受着津津有味的美味,满足于这种舒适的安全之感。

拉尔夫听到从离他更近处的一个声响,这使他直打哆嗦。

野蛮人正在往城堡岩上爬,一直往顶上去,拉尔夫听得到各种说话声音。

他偷偷地朝前爬了几码,看到岩石顶上已经变大了的人形。岛上只有两个孩子会那样地移动,那样地说话。

头被拉尔夫伏在前臂上,他伤心地接受了这一新的事实。

眼下他们那一伙又多了个萨姆纳里克。

他们俩正守卫着城堡岩来反对他。

把他们俩救出来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在岛的另一头把一伙被放逐者组织起来的机会也没有了。

萨姆纳里克象那些人一样变成了野蛮人;猪崽子死了,海螺也已被砸得个粉粹。

看守者最终爬了下去。没有离开的两个看上去好象成了黑沉沉的岩石的扩大了的一部分。他们身后出现了一颗星,瞬息之间什么东西移动过来遮住了它。

拉尔夫象瞎子似的慢慢地向前移动,摸索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前进。

一片模模糊糊的海水在他的右手边,骚动不安的大海横卧在他的左手边,从上面往下看去,就象是看着一个竖井的井底,令人生畏。

那块死亡礁石起伏着不断地被海水围绕着,并汇成白茫茫的一片。

拉尔夫慢慢地爬着,终于用手抓住了入口处的架状岩石。

在他的头上,他看得见从岗哨的岩石上露出的矛尖。

他轻声地叫道:“萨姆纳里克——”没有回应。

他必须说得响一点才能使人听到;而这就可能会惊动那些敌视他的,满身条纹的家伙,在火堆旁他们正大吃大喝。

他咬紧牙关开始爬上去,用手摸索着可以抓得住的支撑点向上攀。

他手里拿着的那根支着猪头的木棒,那曾经妨碍过他,但是他不愿意丢掉自己唯一的武器。

拉尔夫跟双胞胎差不多长到了同一的高度,这才又开口喊道:“萨姆纳里克——”岩石上传来的一声惊叫和一阵慌乱声被他听到了。

双胞胎俩互相紧紧地抓住,结结巴巴地嘟囔着什么。

“是我,拉尔夫。”他用力地爬上去,生怕他们会跑去报警,在岩石上将头和肩探出来。

他从胳膊窝处看下去,远远地看见下面白色浪花围着礁石四溅起来。

“是我呀,是我拉尔夫。”终于,他们俩弯腰朝前,注视起他的面孔。

“我们还以为是——”

“——我们不晓得是什么——”

“——我们以为——”自己新的,但又令人羞愧的忠诚被他们俩记起来了。

埃里克不吭声,可萨姆倒试图尽起他的职责。“你得走,拉尔夫。你马上就走开——”

他挥舞着长矛,做出凶狠的样子。“你离开。明白吗?”

埃里克点头表示同意,长矛并被他刺向空中。

拉尔夫用手臂撑着,没有走。“我来看看你们两人。”他的喉咙并没有负伤,但他的声音沙哑,嗓子疼痛。

“我是来看你们两人的——”话语是不能表达这些隐痛的。

他沉默下来,而明亮的星星却一直在闪闪烁烁。

萨姆不自在地移动了一下。“说真的,拉尔夫,你最好还是走吧。”

拉尔夫再次仰起了头。“你们俩没有涂彩。你们怎么能够——?要是有亮光的话——”

要是有亮光的话,如果承认这些事情会使他们感到羞愧之心在亮光下灼烤。

但夜是黑漆漆的。埃里克接过了话头,随后双胞胎俩相互附和地说道:“你必须得走,因为不安全——”

“——我们被他们逼迫。他们伤害了我们——”

“谁?杰克?”

“哦,不——”他们俩俯身向他,放低了嗓门。“走开吧,拉尔夫——”

“——这是一个帮派——”

“——他们强迫我们——”

“——我们无可奈何——”

拉尔夫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很低,似乎有些乏力。“我做了什么事呀?我喜欢他——我希望大家得救。——”

星星在天空中闪着微光。埃里克摇晃脑袋,诚恳地说:“听着,拉尔夫。别再想着什么理智了。那算完了——”

“头儿的事你就别在意了——”

“——为你自己好你得走。”

“头领和罗杰——”

“——对,罗杰——”

“他们对你怀恨在心,拉尔夫。他们打算干掉你。”

“明天他们会追捕你。”

“可为什么呀?”

“我不明白。拉尔夫,还有杰克——就是头领,他说那会很危险——”

“——要我们谨慎行事,象投刺野猪那样用长矛扎你。”

“我们要横越全岛撒开搜索线——”

“——我们要从这一头出发——”

“——缺了你就不行。”

“我们要象这样发信号。”埃里克抬起头拍着自己张大的嘴巴,发出轻轻的呜呜声。随即他又紧张地转头瞥了一眼。

“就象那样——”

“——当然,声音要够大。”

“什么我都没干过呀,”拉尔夫迫切地低声说道:“我只是想要维持着火堆罢了!”

拉尔夫停了片刻,痛苦地想到明天。

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这件事情的发生。

“你打算——?”

一开始他还无法作出明确的答复;可随后恐惧心和孤独感又刺激起他来。“他们找到我以后准备干什么?”

双胞胎一言不发。在拉尔夫下面,那块死亡礁石上又飞溅起浪花。

“他们打算——哦,天哪!我真饿——”在他下面高耸的岩石仿佛要摇动起来。

“那么——怎么——?”双胞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一定要马上走,拉尔夫。”

“为你自己好。”

“避开点。尽可能避远点。”

“你们俩情愿跟我一块儿走?咱们三个——咱们会有希望的。”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萨姆仿佛透不过气来似地说道:“你还是了解罗杰太少了。他可真叫人害怕。”

“——还有头领——他们两人都——”

“——叫人害怕——”

“——不过罗杰——”两个孩子被朝他们爬来的一伙人中的一个吓呆了。

“他来查岗了。快走,拉尔夫!”拉尔夫想在准备下峭壁的时候,利用一下最后这次碰头的机会。

“我就躺在下面那儿的乱丛棵子里,一个离这儿很近的地方,”他低声说道。“别让他们到那儿去。他们决不会想到去查这么近的地方——”从脚步声可以听出离这儿还有一段路。“萨姆——我一定会没事的,是吗?”

双胞胎又默不作声了。

“给你!”萨姆突然说。“拿着——”

拉尔夫觉得一大块肉推到他身上,忙一把攥住。

“可你们打算逮住我以后怎么办呢?”头上没人吭声。

他傻乎乎地自言自语着,爬下了岩石。

“你们打算怎么办呢?”令人不解的答复从高耸的岩石顶上传来了。

“一根木棒的两头都被罗杰削尖了。”一根木棒的两头都被罗杰削尖了。

拉尔夫竭力想领会这句话的含意,可就是搞不清。

一切坏字眼都被恼火地他给想到了,可是却打起哈欠来。

一个人不睡能熬多久呢?

他渴望有张铺着被单的床——然而四十英尺下面那白茫茫的一片,那象溢出牛奶似的、围绕着那块礁石慢慢铺开的闪光的一片,那是猪崽子摔下去的地方,这就是这儿唯一所有的。

猪崽子无处不在,他在这隘口处,在黑暗和死亡中变得令人生畏。

要是此刻从水里冒出猪崽子那个光脑瓜,回到他身边来,该有多好哇——拉尔夫象个小家伙一样呜呜地哭,又打起哈欠来。

他感到眼前天旋地转,手中的木棒就被他用来当做一根拐杖用。

可随后拉尔夫又紧张起来。城堡岩顶上有讲话声音。那声音是萨姆纳里克在跟什么人斗嘴。

但是羊齿草丛和草地已经很近了。

旁边就是准备明天藏身在里面的乱丛棵子。

这儿——他的手触到了野草——这儿离那伙人不远,是夜里躲藏的好地方,这样,当那个怪物再出现,发生恐怖的时候,至少暂时还能跟人们混在一起,即使这意味着……这意味着什么呢?

一根两头削尖的木棒。里面有什么名堂呢?

他们投长矛,可除了一根别的都没扎中。这种情况下次也有可能发生。

在高高的野草中,拉尔夫正蹲坐在那里,忽然记起了萨姆给他的一块肉,就贪馋地撕咬起来。

他正吃着,听到有一种新的喧哗声——萨姆纳里克发出痛苦的叫声,惊恐的哭喊,再加上愤怒的话语。

这意味着什么呢?除了他以外,麻烦也让双胞胎中的一个碰上过。

随后,说话声消失在岩石下面,他也不再去想到它了。

背靠着的乱丛棵子的,冷冷的,细嫩的蕨类叶丛被拉尔夫的手摸到了。

夜里就在这儿藏身。

晨曦初露他就爬进乱丛棵子,被杂树乱枝遮蔽得严严实实,他会对像他一样爬进来的人狠狠刺去。

他将坐在那儿,即使有搜索的人会擦身而过,封锁线朝前移动,沿岛发出呜呜的报警声,可他仍然不会被抓住。

在羊齿草丛中拉尔夫往前钻动。木棒放在他的身旁,在黑暗中缩作一团。

他必须记住天一亮就得醒,这样才会骗过这群野蛮人。

——他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子就睡着了,滑入了黑沉沉的梦乡之中。

拉尔夫醒了,但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就这样倾听着近旁的喧闹声。

他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松软的泥土几乎贴着脸庞,便把手指挖进泥土中去。

使他意识到漫长的下坠与死亡的恶梦已经过去,早晨来临了。

亮光从羊齿草的叶丛中筛漏进来,他又听到了声音。

在海岸边传过来的一种呜呜的喧闹声——此刻不断地有野蛮人在答应。

喊声从大海扫向环礁湖,象飞鸟的惊鸣,越过他、越过岛的狭窄的一头。

他没有时间多想,只是抓起他削尖了的木棒,扭动着身子爬回到羊齿草丛中。

几秒钟之内他就开始往乱丛棵子爬去;在爬进乱丛棵子之前,他就瞥见两条腿,一个野蛮人正朝他走来。

重重地踩踏着羊齿草,将羊齿草踩倒在地,长长的野草中走动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一个野蛮人,不知是哪一个,呜呜地叫了两次;两个方向都有喊叫声在重复着,随后又消失了。

拉尔夫仍蹲伏着,缠在矮树丛之中,一时他什么也没听见。

最后他仔细察看这个矮树丛,确信没人能在这儿攻击他——而且他还有点运气。

那块砸死猪崽子的巨石蹦进了这个乱丛棵子,弹到了正中央,砸出一个几英尺见方的空地。

他一钻到这儿就使他感到安全,感到灵便起来。

砸断的枝干被他小心地坐着,他等待着搜寻者经过。

他抬头仰望穿过叶丛,瞥见一样红色的东西。

那一定是离他很远的城堡岩的顶部,此时对他不再具有威胁。

他怀着胜利的喜悦使自己镇静下来,听着搜索的声音缓缓消逝。

在绿荫丛中,没有人,也没有声音;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那胜利的感觉也慢慢地消失了。

最后,他听到一个声音——杰克把嗓门压得很低的声音。“你能肯定?”

被问的野蛮人并没出声,而是做了个手势。

罗杰开口了。“要是你敢耍弄我们——”在话音落定之后,响起了一声喘气声和痛苦的嚎叫声。

拉尔夫本能地蹲伏下去。双胞胎中的一个在乱丛棵子外面,跟杰克和罗杰在一起。

“你确信他打算躲在那里面?”双胞胎之一无力地呻吟着,接着又嚎叫起来。

“他是打算藏在那儿的吗?”

“是的——是的——哎哟——!”一阵清脆的笑声在树林中响起了。

这么说他们全知道了。

木棒被拉尔夫拿起,准备撕打。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他们得花一星期时间才能从乱丛棵子里劈出条路来;而谁要是钻进来,谁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矛尖被拉尔夫用大拇指摸着,咧开了嘴,可笑不出来。

谁要敢进来试试,他就要被扎得象野猪似地吱喳乱叫。

他们走开之后,回到高耸的岩石处去了。他能听得见离去的脚步声,还有人吃吃地笑。

沿着搜索线又响起了一阵象鸟叫似的呐喊声。

这说明有些人还在看守着,等他出来;但还有些人呢——?持续了好长一会儿的沉静很令人窒息。

拉尔夫发觉嘴里有从长矛上啃咬下来的树皮。

他站起来,然后仰首朝城堡岩窥探。

正当此时,他听见了杰克的话音从城堡岩顶上传来。

“嗨哟!嗨哟!嗨哟!”他能看得见的一块红色岩石象帘幕拉起来似的消失在悬崖顶上,他看见了人影和蓝天。

过了一会儿空中响起了巨大的刷刷声,大地震动起来,乱丛棵子顶象被一只巨手猛刮一下。

大石弹落下来,又猛烈地冲撞着一直滚向了海滩,一阵稀里哗啦的断枝残叶象下雨似的落到了他身上。那一伙人在乱丛棵子的另一面欢呼喝彩。

又静了下来。拉尔夫的手指被他塞进嘴里轻咬着。悬崖顶上只剩下一块岩石了,他们也许可能去推吧;而那块岩石就象半间茅舍那么大,大得象辆汽车、象辆坦克。

他很苦恼地、也十分清楚地想象巨石会怎样滚下来——开始时是慢慢的,从一块突出的架状岩石落到另一块,然后就象一辆特大的蒸汽压路机那样隆隆地滚过隘口。

“嗨哟!嗨哟!嗨哟!”拉尔夫放下长矛,接着又捡了起来。

头发被烦躁的他往后一捋,匆匆地在小空地上迈了两步,又折了回来。他站着注视起零乱的断树枝头。

又是一片寂静。他吃惊地看到自己的胸部一起一落呼吸得有多快。心跳的迹象都在胸膛稍偏左一点被看得很清楚。拉尔夫又把长矛放了下去。

“嗨哟!嗨哟!嗨哟!”一片拖长了的尖声欢呼。

什么东西在红岩石顶上发出了轰隆隆的响声,随即大地震动了一下,接着连续地颤抖起来,伴着隆隆声被弹到空中的拉尔夫,又摔了下来,撞到树杈上。

在他的右手方向被砸弯了的整片乱丛棵子,离他只几英尺远,树根从土中被拔起时吱吱嗄嗄地响。

他看见一个象水车轮子那样慢慢地翻滚下来的红色东西。

红色的东西滚了过去,这笨重的滚动过程渐渐地消失在了大海的远方。

拉尔夫跪在被翻起来的泥土中,等着大地平静下来。白色的断裂的残干余枝和杂乱的乱丛棵子不一会儿又回集到一起。

拉尔夫通过观察着自己的脉搏,觉得体内有一种沉重的感觉。

沉静的气氛再一次出现。

可还没有静到鸦雀无声的地步。

在外面他们低声地咕哝着什么;在他的右面忽然有两处树枝猛地摇动起来,一个木棒尖端冒出来了。

拉尔夫惊恐万状,他全力地刺着戳过裂缝的木棒。

“啊!”长矛被他的手稍稍一转,然后拔了回来。

“哦,哦——”在外面有人呻吟,一番叽里咕噜的交谈声响起了。

一场激烈的争论在继续,还有不停地哼着的受伤的野蛮人。

又静了下来,只有一个人在说话,拉尔夫判定那声音不象是杰克的。

“看见了吗?我曾告诉你们——他是个危险的家伙。”受伤的野蛮人又呻吟了。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他们接下去要些什么?被啃咬过的长矛在长发披落的拉尔夫手里紧握着。

有谁在朝城堡岩方向只几码远的地方,低声咕哝。

一个野蛮人用一种震惊的声音说了声“不!”之后被他听到了;接着是被强压下去的笑声。

他往后蹲坐到自己的脚跟上,对着树枝形成的墙露了露牙齿。他把长矛举起并轻声地吼了一下,就这样等着。

又一次吃吃的笑声从看不见的人群中传来。他先听到一种慢慢地发出来的奇怪声音,接着是比较响的噼噼啪啪声,就象什么人在解开一大卷玻璃纸。

一根枝条啪地折断了,他忙捂住嘴咳嗽了一声。

从树枝的间隙中漏进一缕缕黄色、白色的浓烟来,头顶上的一方蓝天也变得灰暗起来,接着滚滚的浓烟围住了他。

兴奋的人大笑着,一个声音高喊:“烟!”他在浓烟下面尽量离烟远一点,扭动身子在乱丛棵子中朝森林的方向爬去。

开阔的空地和乱丛棵子边缘的绿叶不一会就被他看到了。一个涂得红一条白一条、手里拿着长矛的小野蛮人正站在他和森林的其余部分之间。

在咳嗽的小野蛮人用手背揉着眼睛,想透过越来越浓的烟来看东西,眼睛周围都被涂上了涂料。

拉尔夫象只猫似地窜了出去:一面号叫,一面用长矛猛戳,小野蛮人弯下了腰。

一声叫喊从乱丛棵子外边传出来,拉尔夫飞快地窜过矮灌木林丛,带着畏惧的心情奔跑着。

他来到一条野猪小道,沿着它跑了一百码左右,然后往旁边跑开去。

呜呜的叫声在他背后,又一次响遍全岛,有一个单独的声音被连喊了三次。

他猜那是号召前进的信号,于是又加快速度逃开,跑得他胸中简直象燃起了一堆火。

随后他为了使呼吸平静一点猛扑到一个矮灌木丛下,稍息一会儿。他的牙齿和嘴唇被他的舌头舔着,听到追逐者的呜呜叫声被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可以走许多路。他可以爬上一棵树——可那未免有点孤注一掷。

倘若发现了他,他们别的什么都不用干只要等着就行。

现在要是有时间想想该多好哇!呐喊从一个地方连续的传来了两声,使拉尔夫猜到了一点他们的意图。

任何在森林里受到了阻碍的野蛮人连叫两声,搜索线就会暂停下来,再继续向前要等他摆脱了障碍之后。

这样,他们就可以指望保持封锁线没有漏洞地扫过全岛。

那头野公猪被拉尔夫想起来了,它是那样轻而易举地冲破了他们的包围。

要是有必要的话,在他们追得太近的时候,他可以趁封锁线还拉得开,突破它,再往回跑去。

可往回跑到哪儿去呢?封锁线会来回地扫荡。他迟早总得吃东西,总得睡觉——那时候就会被人用手抓醒,把他拉尔夫捕捉到手,这才是搜寻的结果。

那又该怎么办呢?爬树吗?象野公猪似的冲破搜索线吗?

多可怕的两种选择。他又让一声叫喊吓得心惊肉跳,他跳起来朝大海和密林冲去,结果被缠绕在藤蔓丛中无法脱身;他腿肚子直哆嗦的在那儿呆了一会儿。

要是能够休战,多停一停,再想一想,那该多好哇!

而在那儿尖锐的呜呜叫喊声又无可避免地响起了横扫全岛。

只要一听到那种声音他就象一匹受惊的马似的从藤蔓中倒退出来,又一次飞跑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一簇羊齿草丛旁边他停了下来。

上树,还是突围?

他屏住呼吸,抹抹嘴,告诫自己镇静下来。

在搜索线中的某处还有萨姆纳里克的存在,他们恨这种勾当。或许,他们是不是在里面呢?如果不是碰到他们,而是碰上了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头领或罗杰呢?

乱糟糟的头发经拉尔夫往后一掠变得整洁了,他又将眼睛上的汗水给抹去。他出声地说道:“想想看。”

怎样做才恰当呢?这个问题猪崽子再也不会来议论了。

不复存在了的海螺不可能再召开严肃的大会来争论了。

“想想看吧。”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脑中会有帘幕摇晃起来,使他忘掉危险,成为一个傻瓜。

他的第三种想法是藏得太好了,以致往前推进中的搜索线没有发现他就走了过去。从地上他猛抬起头,侧耳倾听。

此刻有一种深沉的隆隆的嘈杂声需要他留心——似乎森林本身也在对他发怒,这是一种阴沉的响声,参杂其中的是就象什么东西在石板上乱涂乱划,难以忍受的呜呜乱叫声。

他没时间去回想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种声音。

突围。上树。躲藏起来,让他们过去。

拉尔夫被一个离他很近地方的声音吓得站起来,随即拔腿就逃,在多刺的荆棘丛中飞奔。

他猛地一头撞进了一块自己熟悉的空地——死猪头的嘴咧得很大,在那儿笑,这时不再是嘲笑一方湛蓝的天空,而是讥讽一片浓烟。

在树木下拉尔夫奔跑着,他明白了树林里的隆隆声是怎么回事。他们要用烟把他熏出来,在放火烧岛。

上树没有躲起来好,因为要是给发现了还有突围的机会。

那就躲起来吧。他想,不知它会不会同意,要是现在有一头野猪。他毫无对象地作了一个怪相。

找到岛上最密的乱丛棵子、最黑的洞子,然后爬进去。

这会儿,他边跑边窥探着四周。

肮脏的身上汗水流淌,被太阳的光柱和光斑照得一条条地闪闪发亮。此刻叫喊声远去了,声音也轻了。

后来他发现了一个似乎对他更合适的地方,尽管作出这种决定是不顾死活的。

在这儿,阳光被矮灌木丛和密缠在一起的藤蔓编成的一块“毯子”所挡住。

在这“毯子”的下面有一个约一英尺高的空间,伸往中心的水平方向的或向上长的细枝蔓延在四周。

要是往这当中钻进去,就会离灌木丛的边缘有五码远,如果野蛮人不趴下来是找不到他的,这是个好的藏身之地;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你也仍然在暗处——要是发生了最坏的情形,要是被他看到也是有机会突破整条搜索线,朝他冲去,让他们再往回跑一趟。

木棒被拉尔夫谨慎地拖在身后,在往上长的枝条中挪动着身子。

他到了“毯子”当中就躺下来倾听。烈火熊熊,他没有想到本以为甩在身后老远地方的擂鼓似的响声,此刻却更近了。

大火会比一匹奔驰的马跑得更快呢?

他可以从他躺的地方望出去,看到约五十码之外的一块地面布满了斑驳光影:他注视着那块地面,每一块光影上的阳光都在朝他一闪一亮。一时间他觉得那一闪一亮太象他脑海里飘动着的帘幕了。

但随后光影越闪越快,又暗淡下去,终于消失了,他看到太阳被岛上升起的滚滚浓烟所遮住。

有一种情况萨姆纳里克会一声不吭的装做没看见,那就是如果有人从矮灌木丛下窥探碰巧瞥见人体。

脸颊被拉尔夫贴到赭色的泥地上,舔着干裂的双唇,合上了双眼。

在微微地颤动着的大地,在乱丛棵子之下,在十分明显的熊熊大火的巨大声音的掩盖之下,在胡乱的呜呜叫声的掩盖之下,或许还有一种什么声音低得让人听不见。

有人在叫喊。拉尔夫勿忙地把脸从泥地上抬起来,朝暗淡的光线看去。

他想,这下他们准已逼近了,他的心开始怦怦直跳。

困难在于只有一次机会,躲藏、突围、上树——到底哪种法子最好呢?眼下大火烧得更近了;是大树枝,甚至是大树干爆裂的声响象枪炮齐鸣似的响声。

真是傻瓜!真是笨蛋!大火一定已经烧到野果树林了——明天他们吃什么呢?拉尔夫不安地在他那狭窄的藏身处骚动着。

一个人不能冒险!他们能干出点什么事情来呢?用一根两头削尖的木棒揍他?那又怎么样呢?杀了他吗?

他被从最近的地方突然发出的呐喊声吓得站了起来。

他看到从缠绕的绿叶丛中急匆匆地钻出一个手持长矛身上涂有条纹的野蛮人,他径直朝他藏身的“毯子”走来。

拉尔夫把手指抠进泥土。现在为以防万一而要作好一切准备……长矛被拉尔夫摸索着拿起来,把矛尖对着前面,这下他才发现这根木棒也是两头尖的。

野蛮人停在十五码开外,叫喊起来。

他也许能越过大火的嘈杂声听到我的心跳吧。别吱声。准备好。这野蛮人朝前走着,所以只看得见他的矛柄,那是他腰以下的部分。

现在你能看得见他膝盖以下的部分了。一定要保持安静。

一群吱喳乱叫的野猪从野蛮人背后的绿树丛中窜出了,一下子就冲进了森林。鸟儿在喳喳惊鸣,老鼠在吱吱尖叫,一个双足跳的小动物也被吓得钻到了“毯子”底下。野蛮人停在五码开外,正站在乱丛棵子旁边,又大叫起来。

脚被拉尔夫曲起来并蜷缩着。

两头尖的标椿在他的手里拿着,标椿颤抖得很厉害,仿佛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一会儿又轻。

从这块海岸传来的呜呜的叫声传向那块海岸。这野蛮人在乱丛棵子的边上跪下来,闪烁摇曳的光,在他背后的森林里。

看得出一只膝盖碰动了松软的泥土,接着又是一只膝盖,两只手,一根长矛。

一张面孔。野蛮人往乱丛棵子下面的阴暗处窥探。因此可以判断得出他在这一边和那一边都看见有光线,拉尔夫藏身处在中间看不见光线。当中是一团漆黑,野蛮人想弄清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苦恼地皱起额头。

时间在流逝。拉尔夫也直盯着野蛮人的双眼。

别吱声。

你该回去。

现在他看见你了并且想要看看清楚。

削尖的长矛。

拉尔夫发出一种恐怖的、愤怒的、绝望的惊叫。

他绷直了腿,惊叫声拖长了,并变得越发凶狠了。

他朝前一弹,冲出了乱丛棵子,在林间空地上狂吼乱嚎。

他挥舞标椿,将野蛮人打翻在地;然而还有别的野蛮人在大叫大嚷地朝他冲来。

拉尔夫忙侧身让过那支朝他飞来的长矛,也不再喊叫,赶快逃开去。

突然,在他面前一道道光线闪烁着混合成一片,森林的吼叫变成雷鸣般的响声,挡在他正前面路上的一簇高大的灌木,被熊熊的火焰烧得形状象一把巨大的扇子。

他朝右一折,拼命地飞跑,在他左面,火焰象一股潮流滚滚向前,紧逼着他。他的身后又响起了表示看到猎物的呜呜的叫声,还有一连串短促而尖响的叫声——这声音在传扬开来。

在他的右边出现了一个褐色的人影,随之又消失了。

他们全在奔跑,在发疯似地喊叫。

他听得见他们在下层林丛中咔嚓咔嚓的脚步声;而在他左边是发出很大声响的熊熊烈火,热气腾腾。

他把自己的创伤和饥渴忘掉了,心惊胆战;一面在飞快地逃跑,一面充满了绝望的恐惧,他冲过森林,直奔开阔的海滩。

在他眼前光斑闪烁,并变成了一个个红色的圆圈,这些圆圈飞快地扩展着,然后又消失了。

在他的下面,那双腿变得越来越沉重,似乎是别人的了,几乎就要落到头顶上的令人绝望的呜呜叫声就象充满威胁的一排排锯齿朝前推进。

一个树根把他绊倒在地,追逐的喊叫声更响了。

他看到一座窝棚烧成一团,火焰在他的右肩方向噼啪作响,还看见闪闪发亮的海水。

然后他翻了下去,在暖乎乎的沙滩上滚呀滚呀,蜷曲着身子,双臂举起保护头部,想要大声讨饶。

他一摇一摆地站起来,更进一步的种种恐怖等着他去承受,抬头一看,只见一顶帽顶是白色的,绿色帽檐上有王冠、海锚和金色的叶饰的大盖帽。

他看到了肩章,白斜纹布军服,左轮手枪,制服上一排从上到下的镀金的钮扣。

一个海军军官正站在沙滩上,吃惊而又警惕地俯视着拉尔夫。

有一艘小汽艇在军官后面的海滩边上,由两个海军士兵拉着将艇首拖到海滩上。还有个士兵在艇尾部持着一挺轻机枪。

呜呜的叫声颤抖着,渐渐消失了。

军官疑惑地打量了拉尔夫一下,随后挪开了那只挟着左轮手枪的枪柄上的手。

“哈罗。”

拉尔夫扭了扭感觉很肮脏的身子,难为情地回答了一声。“哈罗。”

军官点点头,预示着已经得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有没有成人——任何大人跟你们在一起?”拉尔夫呆呆地摇摇头。

他在沙滩上侧身转了半步。

一群小孩子身上用有颜色的泥土涂得一条条的,手中都拿着削尖的木棒,默不作声地围成半个圆圈站在海滩上。

“在闹着玩吧,”军官说道。烈火已经毕毕剥剥地烧着,吞噬着海滩边的椰子树林。一团似乎是离开的火焰,象个杂技演员似的摇来晃去,窜上平台上的椰子林树梢。天空黑沉沉的。

军官咧开嘴快活地笑着对拉尔夫说:“我们看到了你们的烟。你们一直在打仗还是在干什么?”

拉尔夫点点头。

军官细察着他面前的这个小稻草人。

这个小孩儿该好好洗洗,剪剪头发,擦擦鼻子,多上点软膏。

“我希望没人被杀吧?有没有死人?”

“只有两具已经不见了的尸体。”

军官朝前倾下身子,仔细地看着拉尔夫。“两具?被杀的?”

拉尔夫又点了点头。

大火烧得整个岛屿震颤不已。

军官明白拉尔夫没有说假话,他象通常的情况一样,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此刻其余的孩子中有些是小娃儿的也都出来了,是些挺着胀鼓鼓肚子的褐色的小野蛮人。

有一个小娃儿走到军官身旁,仰起头来说:“我是,我是——”

然而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了。

珀西佛尔·威密斯·麦迪逊拼命搜寻那些已经被忘得精光在脑子里的咒语。

军官转身对拉尔夫说:“我们要带你们走。你们一共多少人?”

拉尔夫摇摇头。

军官的目光越过他向一群身上涂着颜色的孩子们看去。“这里谁是头儿?”

“我是,”拉尔夫响亮地回答。

一个红头发的男孩朝前走来,他头上戴着一顶已经很破烂的、式样特别的黑帽子,腰里系着一副破碎眼镜,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站定在那里不动了。

“我们看到了你们的烟。可你们却不知道自己共有多少人?”

“是的,先生。”

“我本以为,”军官说,一个所有孩子都在搜寻拉尔夫的情况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我本以为一群英国孩子——你们都是英国人吧,是不是?——应该比刚才那样玩得更好——我是说——”

“起初是玩得很好的,”拉尔夫说,“可后来——”他不说话了。

“后来我们一起——”

军官鼓励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弄得真的象珊瑚岛那样。”

拉尔夫木然地看着他。

一时他脑海里闪过那曾经给海滩蒙上过神奇魅力的图画。

然而这个岛被烧焦得象枯树一样——西蒙死了——

杰克已经……

拉尔夫止不住热泪滚滚,全身抽搐地呜咽起来。

这是他上岛以来第一次尽情地哭;他的整个身子仿佛被巨大的悲痛一阵阵地抽搐,扭成了一团。

头上黑烟翻滚,拉尔夫面对着正被烧毁的岛屿,而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别的小孩似有同感,也颤抖着抽泣起来。

在这伙孩子当中有肮脏不堪,蓬头散发,连鼻子都未擦擦的拉尔夫;他为童心的泯灭和人性的黑暗而悲泣,为忠实而有头脑的朋友猪崽子坠落惨死而悲泣。

军官被这一片哭声所感动了,有点儿不知所措。他转过身去;眼睛看着远处那艘漂亮的巡洋舰,让他们有时间镇定一下,他等待着。

书评1:残酷的童话

未来某天,世界爆发了核战争(不要因为这个开头就武断地认定这是一部科幻小说),一架满载了孩子的飞机被击落,孩子们奇迹般地落在一个海岛上。飞机没有了,大人没有了,人类千辛万苦所建立起来的文明世界,也危在旦夕。

这就是英国作家戈尔丁获198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蝇王》故事发生的背景。天真的男孩子(没有女孩子,或许戈尔丁认为女人会导致到他这个故事的力量不能够达到他所希望的及至),世外桃源一般的海岛,完全是童话似的背景,可这并不是童话,戈尔丁利用这个与世隔绝的海岛,再现了人类发展的一个侧面,一个最真实和丑恶的侧面。这侧面与大人世界的那场核战争遥相呼应。

诺贝尔授奖词称此书是一本“阐明当今世界人类状况的神话”,那我们就来看一下这部神话里的众神像:

1,拉尔夫

是书中出现的第一个角色。通过对他肖像的刻画,我们知道了他是文明之“神”,尽管这文明的种种征兆尚非常原始。拉尔夫一开始最大的优势,在于他的海螺。海螺作为一个原始而又唯一的联络工具,象征着话语权。孩子制定的规则里被反复强调的一点就是:在开会的时候(开会象征某种统一思想的步骤),谁拿到了海螺,才可以发言。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推举捡到了海螺的拉尔夫为领袖(但也正因为这样,最后海螺被碾得粉碎的时候,杰克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喊道:……那就是你们的结果,我说,再也没有我们这一群人,海螺完了),拉尔夫有很多的想法,包括搭建窝棚,定时开会,在山顶上保持和外界联络的烟火信号,甚至还规定那些只有5,6岁大的小家伙们大小便的地点,等等。拉尔夫认为他是头,那么他就有了制定规则的权利,当他所制定的规则被破坏的时候——如杰克因为打猎而熄灭了篝火,这使得他大为光火,但名义上的领袖与实权派,是两回事。一旦发生实质性的冲突,拉尔夫便迅速被孤立,他所一心建立的秩序与规则,全部成为空中楼阁,甚至到最后,他不仅无力保护自己的属下,还险些被杰克杀死。

2,杰克

杰克与拉尔夫相对,是一个实权派人物。他是一队唱诗班的头,当拉尔夫被确立为海岛之王时,他实际上根本无法剥夺杰克带有世袭性质的权力。如同一件瓷器上肉眼难以察觉的裂纹,权力的先天没有划分清楚的后遗症,一开始被摆脱了大人世界的浪漫感觉和新鲜劲所掩盖,但当看管篝火与打猎发生矛盾时(篝火象征人类更高一级别的追求:渴望摆脱孤独与被拯救,而打猎则是因为最基本的食肉欲,因为不打猎也可以生存),杰克与拉尔夫之间的矛盾被激化。杰克的意识有一个形成的过程:打猎可以吃上肉,而在所有的人只能吃素的时候,吃肉就代表了某种特权。这种特权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就成为了一种力量,而拉尔夫根本无法展现他的力量,他所追求的被拯救,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渺茫。相比之下,可以吃上肉,过上小康生活的诱惑显然要更大一些。杰克一旦察觉到自己的力量,也就是说不必为拉尔夫(民主推选出来的领袖)所控制,他便完全迅速而又自为地决定了自己的发展。在没有大人的环境里,孩子们象是疯长的野草,而杰克是其中最为疯狂的一棵。他与拉尔夫的决裂也就成为了必然的事情,过上了以打猎为主的生活,而全然对其他事情不管不问。在起先无意识的状态下杀死了西蒙和猪崽子之后,杰克便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为追杀拉尔夫而不惜烧毁了整座海岛。

3,猪崽子

这是一个出身低微,有着哮喘病从而无法从事体力劳动的戴眼镜胖子。这个形象让我们想到了知识分子。更何况,他本身就象知识分子那样的热爱思考。而且他的眼镜,因为可以聚光生火,而使他扮演了文明世界代言人的角色。可除了他的眼镜外(那是唯一在物质上对其他人有用的东西),人们只是将他当成嘲弄的对象。甚至包括拉尔夫。而猪崽子最后因为他的眼镜而死,这悲惨的死亡还与另一个象征话语权的海螺扯上了一点关系。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猪崽子的陪葬品让他死得其所。

在猪崽子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类知识分子的缩影:没有权势但却比任何人都相信人性的存在,自尊与自卑相交织,而最后落得悲惨的下场。

这是本书中最为重要的三个人物。而书名“蝇王”在英语里意思是丑陋和污秽的东西,在书中以一个被祭祀给孩子想象里的野兽的猪头出现。在书中扮演那个重要角色的“野兽”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它只是象征了人类本能的恐惧而已。全书的最后,一个看似美好的结局出现:一艘巡洋舰终于发现了岛上的大火,拉尔夫实现了他被拯救的愿望。可他却为人性的沦丧而哭泣,但他更应该痛苦的是,前来拯救他的这艘巡洋舰只是战争机器的一部分而已,又有谁来拯救它呢?

书评2:认识你自己——读《蝇王》

李炜光

“野蛮的核战争把孩子们带到了孤岛上,但这群孩子却重现了使他们落到这种处境的历史全过程,归根结底不是什么外来的怪物,而是人本身把乐园变成了屠场。”

——引自威廉·戈尔丁:《蝇王》

序言

一个金发男孩从最后几英尺的岩壁上滑溜下来,开始小心翼翼地找条道儿奔向环礁湖。尽管他已脱掉校服式的毛线衫,这会儿提在手里任其飘摇,灰色的衬衫却仍然粘在身上,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前额。在他周围,一条狭长的断层岩直插林莽深处,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之中。……

——选自威廉·戈尔丁:《蝇王》

“蝇王”即苍蝇之王,源于希伯莱语Baalzebub,在《圣经》中“Baal”被当作“万恶之首”,在英语中,“蝇王”是污秽物之王,也是丑恶灵魂的同义词。

1954年,威廉·戈尔丁(WilliamGolding)爵士以“蝇王”为主题写作出版了一部小说,名字就叫《蝇王》。这是一部带有神话色彩的小说,孩子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但《蝇王》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儿童文学,而是一部写给大人看的书,故事所展示的儿童世界只是成人世界的一个缩影。正如王小波所说过的,这部小说只是把故事放在了未来时代的背景中,其实质和纯文学是相同的。由于现在的时代背景不能准确表达作家的创作意图,才把故事放在一个他想象的世界中。

在这部作品中,戈尔丁用他特有的沉思与冷静挖掘着人类千百年来从未停止过的互相残杀的根源,是一部揭示人性恶的现代版寓言。故事设置了人的原善与原恶、人性与兽性、理性与非理性、文明与野蛮等一系列矛盾冲突,冲突的结果令人信服地展现出文明、理性的脆弱性和追求民主法治秩序的难度,说明了人类走向专制易,奔向民主社会难的道理。在欲望和野蛮面前,人类文明为何显得如此草包如此不堪一击?这正是《蝇王》的思考之所在。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未来时代。在一次核战争中,一架飞机带着一群男孩从英国本土飞向南方疏散。飞机因遭到袭击而迫降在太平洋的一座荒无人烟的珊瑚小岛上。这群孩子暂时脱离了文明世界。飞机没有了,大人没有了,人类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文明世界危在旦夕。海岛上的环境很恶劣,对侥幸生存下来的孩子们构成威胁,然而——

最大的危险竟然来自于这些原本天真烂漫的孩子自身。

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孩子们开始了岛上的生活。12岁的拉尔夫是英国海军司令的儿子,他优雅举止,乐观自信,为脱离大人的管制获得自由而欣喜若。他吹响了一只螺号,将分散在岛上各处的孩子组织起来,在全体会议上当选为领袖。孩子们在拉尔夫的领导下搭帐篷,采野果,点起篝火等待求援。起初孩子们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和睦相处,到也其乐融融,但随着“野兽”的出现,小岛上的安宁和谐被打破,孩子们很快分成了两派:一派以拉尔夫为代表,坚持在岛上建立文明的社会秩序,比如要求大小便在指定地点、遇事开会并举手发言、海滩上始终燃起一堆火作为求援信号等。另一派是以唱诗班领队杰克为代表,他们对这些文明的、民主的做法嗤之以鼻,而崇尚人性中的原恶,以及破坏、毁灭的本能。杰克自命不凡,对拉尔夫当选领袖十分不满。他被分配去打猎,便把猎来的野猪头插在一个尖木桩上,又逼着其他孩子仿效野蛮人将脸部涂抹成五颜六色,围着落满苍蝇的野猪头狂欢,却任凭救命的篝火熄灭,从而失去了得救的宝贵机会。可怕的是,越到后来,后一种倾向就越占据上风,更多的孩子加入了这群人当中。在远离了人类文明及其规范制约之后,人性恶得到了空前的释放,使他们渐渐步入“罪恶”的深渊。为了夺取领袖地位,杰克带人袭击了拉尔夫的住所,在激烈争斗中,拉尔夫最要好的朋友猪崽仔在混战中坠崖死去,西蒙被乱棍打死,拉尔夫自己也陷入重围。男孩们自相残杀,整个小岛陷于恐怖之中。这群男孩最终彻底毁灭了这里的一切,整个海岛在熊熊大火中燃烧起来。紧急关头,一艘英国军舰发现了岛上的大火,及时赶来,拉尔夫幸免于难。

拉尔夫最终实现了他被拯救的愿望,但他却感到异常悲痛,为同伴们人性的沦丧而不停地哭泣……

拉尔夫是书中的主角,理性而勇敢,有号召力和领导才干。他力主保存小火堆以争取获救,手持的海螺成为民主的象征物。但他拥有的的权力却非常脆弱,脆弱到难以维持一个求生的火堆。拉尔夫的内心同样有着阴影和黑暗,在一个风雨、雷电交加的夜晚,他不由自主地参与了对西蒙的迫害,而且他最终也未能把握住局势,把这个孤岛上的群体引向光明,眼睁睁地看着猪崽仔被杀,自己也被追得无处可逃,差一点死于非命。代表科学的眼镜和代表民主的海螺也在争夺中被摔得粉碎。就这样,文明被野蛮轻易地征服,理性被非理性压倒,建立在社会理性基础上的民主在专制和暴力面前显得是那么的疲弱无力。

猪崽仔是一个出身低微、有严重的哮喘病而无法从事体力劳动的戴眼镜的胖子,爱思考问题,这个形象让我们想到了知识分子。他的眼镜是唯一在物质上对他人有用的东西,因为眼镜可以聚光生火,但人们仍旧只是将他当成嘲弄的对象,甚至包括拉尔夫。火使他们可以向远方发出求救信号,很快成为孩子们争夺的焦点,但同时火也导致了他们的分裂。猪崽仔最后是因为他的眼镜死的,而且他是抱着海螺死的,说明他至死都坚信民主的力量的强大。在猪崽仔身上,我们看到了专制社会中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没有权势但却比任何人都相信人性的存在,敢于藐视专制权力,自尊但又自卑,他们往往被专制权力轻而易举地扼杀而毫无保护自己的能力。

西蒙扮演的是人文知识分子的角色,有着非凡的洞察力和正直的人格,敢于探索真理。其他孩子群起群居,而他则喜欢子然独处,冥思苦想。在戈尔丁的笔下,西蒙犹如基督教的先知。他痴人说梦似的时常同“蝇王”对话,也同自己内心深处的原始冲动对话。他的自觉认识最终赋予他崇高的道德良知,这是其他孩子所不能比拟的。他谙熟人类内心的黑暗,同时认识到同伴的恐惧实际上是对深藏在他们心中的罪恶和死亡的一种本能的抵制和反抗。他意识到所谓的野兽不过是人自身,这当然得不到众人的理解。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在一个气候恶劣的天气里,他独自一人去丛林深处探索究竟,书中有一段描写他与蝇王的意识对白,剖析了人性的黑暗,也预示这位先知的可悲命运。事实上人群中确实存在着无数个像西蒙这样的先觉者,在历史上,他们大都落得悲惨的结局。

最后一个主角名叫杰克,这是一个与前三者对立的人物,代表着人性的恶、兽性和非理性。他原是教会唱诗班的领队,有着极强的权力欲,始终都在争夺小岛的领导权。当拉尔夫被确立为海岛领袖时,他虽然不满但也一时无法剥夺拉尔夫的“合法”权力。权力先天没有划分清楚的后遗症,初时被摆脱了大人世界的新鲜感所掩盖,但当孩子们因看管篝火和打猎发生争执时,杰克与拉尔夫之间的矛盾突然激化。杰克认为:打猎可以吃肉,而在所有的人只能吃素的时候,吃肉就代表了某种特权。这种特权在这个特定的时候就成为一种力量,而拉尔夫却根本无法展现他的力量。他所追求的被拯救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渺茫。相比之下,可以吃上肉,过上小康生活的诱惑对其他孩子显然更大一些。

杰克一旦察觉到自己拥有的的力量,便迅速地摆脱了拉尔夫的控制,决定了自己的发展道路。在没有大人的环境里,孩子们象是疯长的野草,而杰克是其中最疯狂的一棵。在“野兽”的威胁下,他成功地掠夺了领导权,实行了专制统治。崇尚本能的专制派最终压倒了讲究理智的民主派。在无意识地杀死了西蒙和猪崽仔之后,杰克泯灭了最后一丝人性,为追杀拉尔夫而不惜烧毁了整座海岛。

“野兽”是《蝇王》中的主要象征意象,代表的是孩子们心中的邪恶。“野兽”首先以蛇的形式出现在一个有胎痣的小孩的梦中,孩子们显然非常害怕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拉尔夫作为首领也没有采取积极态度对待它,只是空洞地强调“这里没有野兽”,拒绝针对这一话题展开讨论。于是,蛇在岛上成了一种禁忌。正是由于这种“鸵鸟”心理导致了他们日后巨大的悲剧。

在第五章《兽从水中来》中,小男孩帕西佛尔又说“野兽从海里来”,这是野兽在人的内心深处潜意识的反映。当这消息传出去后,除了具有敏锐观察力的西蒙,其他孩子们都没有认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首先认识到人类“原罪”的西蒙受到了孩子们的围攻谩骂,他们不愿正视内心深处的“暗影”,尽量回避它,于是在不知不觉中,错误越来越大,危机一步步地逼近。

在第六章,“一个信号从成人世界飘扬而下,虽然当时孩子们都睡着了,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影垂荡着摇晃的四肢,正在迅速下降。”这具落在山顶上的尸体成为了孩子们惧怕的“野兽”。这具尸体既在地理上限制了他们,也从心理上威胁着他们,使其陷入自设的陷阱之中。只有西蒙觉得有些怀疑。“不管西蒙怎么想象那头野兽,在他内心里浮现的却总是这样一幅图片:一个既有英雄气概又是满面病容的人。”

孩子们内心的恶的一面在缺乏制约的环境里迅速膨胀,他们成群结队地捕杀野猪,甚至还用人扮作“野兽”玩打猎游戏。“宰了他!宰了他!”孩子们尖声叫着,狂蹦乱跳,拼命挣扎,声音越来越响,像是举行什么仪式,连拉尔夫也忍不住去“拧一把此刻没有防卫能力的褐色的肉,紧拧和加以伤害的欲望主宰了一切。”

这时候,他们人格最底层、最兽性的“暗影”通过这仪式宣泄出来。“猎物”满足了他们的嗜血欲,他们俨然都成了“野蛮人”。此后,这群孩子就再也不去考虑能否得救了,他们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打猎中,热衷于“杀野猪、割喉咙、放它的血”。这其中部分是出于生存的需要,部分是出于嗜血的动物性本能,从血腥的猎杀活动中得到满足。

一心要弄清事实真相的西蒙进入森林探寻究竟,在回来的途中遇见了那个被杰克他们插在木桩上的猪头,那上面已经爬满了黑乎乎的苍蝇。这就是“蝇王”。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突然间,那猪头开始对杰克说起话来:

‘你独自一人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你不怕我?’

西蒙战栗着。

‘没人会帮你的忙,只有我。而我是野兽。’

西蒙费力得动了动嘴巴,勉强听得出这样的话语:

‘木桩上的猪头。’

‘别以为野兽是你们可以捕捉和杀死的东西!’猪头说道。有一阵子,森林和其他模模糊糊的地方回响起一阵滑稽的笑声。

‘你心中有数,是不是?我就是你的一部分。过来,过来点!我就是事情没有进展的原因吗?为什么事情会搞成这副样子呢?’

那笑声又颤抖着响了起来……”

在这次对话中,蝇王还预言了西蒙的不幸结局:“杰克、罗杰、莫里斯、罗伯特、比尔、猪崽仔,还有拉尔夫会要你的命。”

在这里,西蒙很明确的发觉,其实真正的“野兽”在人的内心深处,是人的原恶、原罪的表象。当他得知山顶上一直被误认的“野兽”其实是飞行员的尸体后,坚持要下山把这一真相告诉大家。但没有人听得进去他的话。他在一次原始野蛮的狂舞中被当作野兽活活打死了。每个人,包括拉尔夫都参加了那次疯狂的行动。

对西蒙的谋杀,是孩子们心中的“暗影”恶性发展的必然结果,标志着他们道德良知的毁灭。在他们看来,蛇、水中怪兽、空中来的怪兽,甚至他们追逐的野猪,都是“野兽”,他们甚至把已经变得邪恶了的目光投射到西蒙身上,把他也看作是野兽,所以他们毫不顾忌地将西蒙杀死而不感到任何良心的不安。人性的堕落和独立人格的丧失使这群孩子经受了最为深重的打击,野兽”的预言得到了证明。

由于把罪恶只是看成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或外界的事物,而自己承担的却是“神圣”的使命,是为“正义”而战,于是内心的邪恶迅速演变成暴力行动,惨烈的搏斗发生在一群十几岁孩子中间。暴力一旦蔓延,便无法抑制,总要血流“够”了才算完成整个荒谬的过程。很快,猪崽仔也成了四方祭坛上的“祭品”,同样的命运也差点降临在拉尔夫身上,如果不是及时得救,他的头也将像野猪一样被插在木桩上。

短短的时间里,本来应是一座“乐园”的世外小岛变成了“地狱”,而造成这场灾难的却是孩子们自己。

可见,书中扮演那个重要角色的“野兽”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它只是象征了人类本能的恐惧和邪恶而已。

1983年,威廉·格尔丁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声称,这是“因为他的小说用明晰的现实主义的叙述艺术和多样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神话,阐明了当今世界人类的状况。”这句话精确地诠释出《蝇王》的艺术特点,那就是现实主义的描绘叙述和象征体系的巧妙结合。小说比较典型地代表了战后人们从那场旷古灾难中引发的对人性思考,旨在呼吁正视“人自身的残酷和贪婪的可悲事实”,医治“人对自我本性的惊人的无知”,从而建立起足够的对于人性恶的防范意识。

戈尔丁向我们展示的是人类社会浩劫的一个缩影,至于导致灾难的原因,他将其归结为人性恶,正是人性恶导致了人类自身的不幸。“野兽”即是人性恶的象征。正是由于人们总是不能正视自身的恶,于是悲剧才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以人们印象中“天真无邪”的孩子为主角,也许能更深刻地揭示出人性中最容易被掩盖的和最深层的一面。男孩们在文明社会培养而成的现代民主意识在这个小岛上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一个迅速衰落的过程,其根源就在于人性的堕落,就在于理性判断和道德良知的分崩离析。

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至今仍是一句天启式的至理名言。在人类发展史上,人类对自身的恶的认识的确是极不清楚的。而人要认识自己,最深刻的莫过于认识自己的人性,如哲学家黎鸣所说:“自知者莫过于知己之人性,自胜者莫过于克服自己人性的弱点、抑制自己人性中潜在的恶念。”

西方古代哲人,特别是宗教先知是明确的人性本恶的代表者,认为所有的人生来有罪,要用一生来忏悔、赎罪,只有笃信上帝,才能获得灵魂的拯救,即原罪说。中国古代圣人主张人性善的观点,孟子说:“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宋代王应麟在《三字经》中将其总结为:“人之初,性本善。”中国人与西方人在关于人性本善还是本恶的问题上持完全相反的观点,这种文化传统的巨大差异深刻地影响了中西方文化长期以来极其不同的发展道路和命运。

应当怎样认识人性?哲学家告诉我们,人性在本来不可分的意义上统合以下三重属性。即:

1.人性第一层:生物性,偏于恶;

2.人性第二层:社会性,善恶兼而有之;

3.人性第三层:精神性,偏于善。

人性本不可分而强以分,目的在于更准确地理解人性。但这三层属性却不是三一三十一的平均数,否则还是善恶难辨。我国学者黎鸣在他的哲学著作《人性的双螺旋》中,使用了一个带有假设性的公理,即,越是历史悠久的事物,其惰性越大,发生变化的可能性越小,而且这种惰性与它出现至今的时间成正比。黎鸣运用复杂的数学模型进行推导,结论是:

人性的90%偏向恶,只有10%偏向善!

这便是对人性善恶倾向的总估计,如果再用历史比较的方法进行推理,这个结论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明。也就是说,西方学者关于人性的认识基本上符合真实的人性,因此,他们对善的理解也是相应地真实而有效的。而中国古代圣人关于人性的认识则基本上是错误的,与真实的人性不相符,因此,他们关于善的观点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想,虚假、无效,而且“自欺欺人”。中国古代哲人带头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走偏了,所以中国文化在2000多年的发展中始终处于自相矛盾的状态中,无法走出这个怪异的“局”。

人的生物性层次的恶,主要表现为恶的潜意识,任何人在这个层次上都具有以邻为壑、损人利己的倾向,即任何人都自然地有作恶的潜在性或倾向性。在社会生活中只要人们缺乏外部的压力,这种潜在的可能性就会变成显在的可能性,从而产生真实的恶意识,乃至恶行为。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原恶”。人的社会性层次的恶,则主要表现为有意识的恶,以及表现为行为的恶,如诈骗、强奸、盗窃、抢劫、杀人等。《蝇王》就是对人性恶的最好的诠释。拉尔夫身处邪恶的环境,他逐渐认识到,人类内心的恶在威胁着和吞噬着人性,自己和同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杰克和他领导的那帮孩子不断作恶,形同走兽,但最终却是这伙走兽摧垮并吞噬了每一个人,使孩子们丧失人性,与之为伍。人类内心中的原始冲动在光面堂皇的幌子下无限制地发展并得到越来越多的人的认可,而它留给人们的就只有恐惧、敌意和仇视,生活于是演变成为一场无法无天的权力之争。这就从开始表现的人的生物性层次的恶过渡到了社会性层次的恶。

在中国古代,甚至今天,说人性本恶,或人生来就自私是绝不会受欢迎的。杨朱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本来一语道破天机,但这样的观点遭2000年的唾骂,也决不会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思想。墨子讲“兼爱”,孟子斥之为“无父”、“无君”,是“禽兽”。中国人好讲假话,好讲漂亮话、好讲面子,还要理直气壮地讲,其实早从孔孟时代就开始了。试想,在一个由原恶的人组成的社会中宣扬“克己复礼”、“清心寡欲”、“上智下愚”,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只能是恶人当道,好人受气,甚至有生命之忧。正如诗人北岛所说:“卑鄙诗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一语道出了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圣人们被历代中国人捧到了天上,顶礼膜拜两千年,但正是由他们开创的文化只不过被统治者当作作恶的为所欲为的遮羞布而已。一直到现在还有人在鼓吹“新儒家”,要让自己的孩子们继续“读经”,真是撞了南墙还死不回头,没救了。

在《蝇王》里,杰克有一个面具,它的寓意是,人之所以作恶而毫无顾忌,关键在于有一张“假”脸。人一旦带上了面具,就有了狂欢的欲望,兽性就可以尽情地宣泄,而事实上掩盖恶的又绝非仅仅只是面具,更可怕的还是善的借口和理由,这种“面具之恶”比更对人类具有威胁性。小海岛上发生的恶性事件,西蒙的被害,就是限制毁灭性冲动的人类文明被孩子们画在脸上的面具所冲破的。人类的历史上灾难性事件,有几个不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希特勒的“冲锋队”、“党卫军”,文革的红卫兵运动在作恶时不都是高喊着自己漂亮的口号吗?可见,对人类威胁最大的还不完全是人们容易看到或体会到的人性恶,而是人在善的面具下所从事的恶。建议大家读一读我写的《风中芦苇》和《普通法西斯》,也许对这个道理有更深刻地认识。

阻碍一个人进步的最大的敌人,往往是这个人自己,同理,阻碍一个文化发展的最大的敌人,往往是这个文化自身。其原因,就在于人们常常缺乏对自身的原恶的认识,普遍存在于一切人身上的人性的原恶。这是任何人从生到死都必须与之战斗的不可轻视的敌人。这就是《蝇王》带给我们的最大的启示。

发生在太平洋孤岛上的这场未成年人之间文明与野蛮的斗争,不能被认为是虚拟的和无意义的。它是人类历史的演绎,并且今后还会继续演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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